李时人 | 《金瓶梅》:​中国16世纪后期「社会风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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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距临清不远的博平(今并入荏平县):

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习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鬻厮隶走卒,亦多缨帽湘鞋,纱裙细裤。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浸淫,靡焉勿振……逐末游习,相率成风。(万历《博平县志》卷四)
晚明城市风尚表现在物质生活上是去朴尚华,《金瓶梅》对这方面可以说是极力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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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平县志》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099.html

文学史家们批评《金瓶梅》所描写的市民生活是「穷奢极欲」,认为这是封建统治阶级腐朽没落生活方式的流风所致,也许有其理由。但假若我们将其理解为主要是16世纪后期商品经济发达的结果,将更符合历史的本意。
而且,从历史来看,这种新的时代风尚正是对礼制束缚下拘谨、守成、俭约的封建社会刻板生活方式的一种反动,表现出历史的活力。
只不过由于中国历史发展的悲剧性,使其停留在原始的状态,并发生畸变,未能成为新的历史生活的起点。
我国封建礼制规定:「衣服有制,宫室有度,人徒有数,丧械器用,皆有等宜。」(《荀子‧王制》)礼制的制定,目的是为了保持「贵贱不相逾」的等级制度,使尊卑贵贱,各安其位,芸芸众生,循礼蹈规。
朱元璋就说:「贵贱无等,僭礼败度,此元之所以败也。」(宋濂《洪武圣政记》)
因此,《金瓶梅》里对衣食住行奢华的普遍追求的描写,其实质是对礼制的破坏。
如73 回写应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段五彩飞鱼蟒衣,张爪舞牙,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
因为按明制,飞鱼蟒服是二品以上大官或锦衣卫堂上官才准穿的,西门庆这个山东提刑所千户仅五品,自然没有资格服用,是明显的越制。
再如,据《明律例》《明会典》等,明初对服装的色彩用料限定甚严,民妇限用紫、绿、桃红和各种浅淡颜色,对大红色和金绣闪光的锦罗丝缎禁止最严,违者本人、家长和工匠都要治罪。但在《金瓶梅》中,大红是妇女服装最常见的颜色。
商妇吴月娘穿「大红妆花通袖袄儿」(15 回),滕妾李瓶儿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袄儿」(25回),其他潘金莲、李娇儿、孟玉楼都有「大红五彩妆花锦鸡段子袍儿」(40回),连丫鬟迎春、玉箫、香兰也做「大红段子织金对衿袄」(41回)。
这和《阅世编》所记明末大家婢女「非大红裹衣不华」完全一致。
同样,按明制规定,只有官宦人家的贵妇人才能用金珠翠玉作头饰,但我们在《金瓶梅》中看到的仆妇、娼妓、婢女都是珠翠满头。
在私有制社会里,消费水平的高低是以个人财产为基础的,可是晚明市民追求奢华成了一种社会的风气。「家才担石,已贸绮罗;积未锱铢,先营珠翠。」(顾起元《客座赘语》卷2)
这种现象几乎比比皆是。在《金瓶梅》中,帮闲常时节穷得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被房主再三催逼,饭也没有吃,老婆在家饿肚子。
亏应伯爵帮忙说情,西门庆周济他12两银子,就立刻到街上为老婆「买了一领青杭绢女袄,一条绿绸裙子,月白云绸衫儿,红绫袄子儿,共五件;自家也对身买了件鹅黄绫袄儿,丁香色绸直身儿」(56 回)。真是「家无担石之储,耻穿布素」(龚炜《巢林笔记》卷6)。
第48 回,韩道国媳妇王六儿为杀人犯苗青在西门庆面前行贿,得了一百两赃银,就「白日不闲,一夜没的睡,计较着要打头面、治簪环,唤裁缝来裁衣服从新抽银丝髻」。
也是写的这种风尚。风尚所及,社会心理必然会发生变化,反过来说,风尚也是人们普遍观念心理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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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插图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099.html

读《金瓶梅》,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16 世纪后期人们的价值取向、道德意识、审美情趣等确实出现了有异往古的现象,表现出和传统观念的背离。
丹纳在〈英国文学史序言〉中说:
「如果一部文学作品内容丰富,并且人们知道如何去解释它,那么我们在作品中所找到的,会是一种人的心理,时常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心理,有时更是一个种族的心理。」[11]
《金瓶梅》正是这样一部作品。
《金瓶梅》第7 回写孟玉楼的丈夫死去一年多,想要改嫁。她亡夫的母舅张四「一心举保与大街坊尚推官儿子尚举人为继室」;媒婆薛嫂则动员她嫁给西门庆作妾。
按常理,这两种选择之间有很大的悬殊,嫁给前者就是举人老爷的夫人,跟了后者不过是中药铺老板的第三房小老婆。
所以张四振振有辞地说,尚举人「是斯文诗礼人家,又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过去做大是,做小却不难为你了」。但最后的结果竟是孟玉楼自己坚持嫁了西门庆。
庄田地土、功名门第、明媒正娶都失去其应有的诱惑力,这都反映了当事人的价值观念,无疑是对传统的一种挑战。如果我们将这种观念解释为商品经济发达的结果,也许并不过分。
《金瓶梅》中很多事件和人物都体现了类似的观念心理。
多批评家愤怒地指出,《金瓶梅》的故事肮脏污浊,充满了贪赃枉法、巧取豪夺、尔虞我诈、营奸卖俏的恶行和恶德,使生活失去了亮色,失去了诗意和光辉。
但与其将这一切归罪于作者的创作,实不如归罪于那一定要在历史运行中顽强表现自己的商品经济。
《金瓶梅》里的一切罪恶,如果说不是全部,至少大部分根源于金钱。
在《金瓶梅》世界里,人们从心理上对金钱是那样的膜拜,以至于常时节把西门庆给他的两碎银子放在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099.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09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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