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勤 |「邪言」中透出「真性」──潘金莲性格演化述略

2022年12月4日金瓶梅解读评论阅读模式

她的种种举动，都带有鲜明的时代印痕，是封建统治阶级的诸类病毒的侵入，使她失去了健全的肌体和清醒的头脑，变得低级庸俗起来，这就是造成她以后一系列反常之举的原因所在。

退而思之，假若潘金莲为张大户嫡妻驱逐出门后，嫁给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尽管这个男子出身寒微，她说不定会就此收心敛性。

在下层百姓纯朴气质的熏染下，逐渐地淘滤掉从剥削阶级那儿带来的污垢，安分守己地生活下去。作品曾这样写潘金莲：

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

「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第一回）

恰能说明这一问题。

在那男尊女卑的时代，男子是家庭的轴心，女子不过是丈夫的附庸。她们政治上毫无地位，经济上不能独立，必须依附于男子才能生活。

而在潘金莲的家庭里，懦弱憨厚的武大，只知每日担挑货卖，早出晚归，逢事无所措手足，反而向妻子求计。甚至妻子与人私会，他「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

潘金莲虽是个要强的女人，但她生活在那个时代，必然为当时的思想所制约，男子不能整理家计，她则好似失去了赖以托身的力量，故而要口出怨言，斥骂武大。

这里所写的，虽是生活中的一个末节，却透露出深刻而又丰富的社会内容。作品第一回有一段潘金莲与武松的对话：

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想搬在这里。」

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是？」

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

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

这段话固然有弦外之音，被视作「钓武松」的「邪言」，但是，其中却透露出潘金莲的一点「真性」，那就是她对现实世界的认识和理解。

戴敦邦绘· 潘金莲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30.html

「人无刚强，安身不牢」，是她在身世多变的生活经历中总结出来的。

在那强梁横行的时代，「夸强赌胜，欺软怕硬」，几乎成为一时之风气。龙争虎斗的结果，往往是「头尖的上天，老实靠后，清浊混混，谁与别流」（薛论道【北仙吕桂枝香】〈仕途〉）。

对此，潘金莲是了然于心的。在张大户家，由于主家婆余氏「利害」，才使得她做富豪侧室的美梦化为泡影，而且遭到「苦打」，被驱逐出门。

她与武大成婚后，仍与张大户勾勾搭搭。武大则视而不见，不敢过问，是因为张大户财大气粗。身为使女，她「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尽管不够安分，但却得到「不令上锅灶，备洒扫」的隆遇。

在她看来，「安分」未必能「守己」。若一味柔弱，逆来顺受，反而未必有好的结果。仅靠「机变伶俐」尚不能立身，不但要有躲避明枪暗箭的本领，还要具备挤人落水的手腕。只有先发制人，才能立牢己身。

由于她片面吸取了生活中的教训，便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陷入极端利己主义的泥淖。

嫁西门庆后，她倾陷孙雪娥，排挤李瓶儿，算计吴月娘，图谋李娇儿，均与其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有关。殊不知，仅靠一人之刚烈，未必就能立身。

武松作为打虎英雄，勇武超人，嫉恶如仇，性烈如火，但仍然逃脱不掉封建统治阶级的迫害，几乎死在西门庆及其帮凶之手。潘金莲当然不会认识到这一点。

同时，潘金莲对武大的这番评判，也反映出女子在求偶问题上的普遍心理。正如保加利亚伦理学家基里尔‧瓦西列夫在其《爱情面面观》一书中所说：

「女性对其爱的客体─男性生理特征的要求比较简单。她们对于力量和意志的要求重于外形的美。男性的内在力量更能引起女性的好感。女人本能地不喜欢柔弱的男人」[7]，

「女人喜欢这样的男人，他虽然在健康和体力方面不够理想，但具有顽强的精神（明智、无畏、刚毅等等），也就是说，他在社会生活中表现出非凡的才干。」[8]

而顽强、无畏、刚毅，这正是武大所缺乏的。

在潘金莲看来，妻子的荣辱浮沉全系在丈夫一身，丈夫的胸膛应是一堵铜墙铁壁，藉此可以遮风挡雨。对柔弱可欺的武大，她自然是不满意，以致后来倒入西门庆的怀抱。

对于这样一个性格复杂的人物，作者既同情其爱情的失意，又鞭挞其轻浮淫荡、阴狠毒辣，还是比较公允的。

由上述可见，潘金莲由一个市民的女儿堕落为凶险奸诈的淫妇，其间经历了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作者在塑造这一艺术形象时，以明代广阔的现实生活为背景，精雕细刻地写出了其性格的各个侧面。

在鞭挞其糜烂淫荡、道德沦丧的同时，又肯定了她举止中合乎生活事理的部分，有意显示了她思想演化的轨迹。如此写，使得人物形神毕现，更接近于生活的真实。

可以设想，作品如果不写她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堕入封建剥削阶级的罪恶渊薮的，只孤立地、静止地写她生来如此，那就会流于概念化、公式化，人物形象便失去了应有的力度。而且也背离了生活现实，减弱了对封建社会的抨击力量，反而会有画虎类犬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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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蔡国梁《金瓶梅考证与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 年），页123。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30.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3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