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憎享 |《金瓶梅》话本证本

金瓶梅解读评论阅读模式
文人的崇祯本或以为,既然「不在话下」,何必多此一说;因而径行删除。
从阅读上看,或可是赘笔;然而,从「话本」的说听上讲,却不可或缺。这不仅是预报后事,尚且是说话人对金莲的一个评断。
这也并不是说话人故弄玄虚、构设悬念,这是向听众先行打招呼,指明走向与目的。
书中的人与事,一种是听众不知道,而书中人物知道;再一种是听众与书中人都不知道,而只有说话人预知说话人提个醒儿,引起听众的预期感;这种审美指向引起听众的定向注意。
如果顺向对听众愿望则是个满足,然而这不符合潘金莲、孙雪娥的行为逻辑。尽管后果是逆向的,与听众善良愿望相左,然而却强化了对弱者的同情与救助感。
一些指向性的导引之词,在文人看来纯属是多余的「过场」,而在说话人书场演出时,对「过场」也须认认真真地走。三五步行千里路,如果略去三五的台步,便无以表现千里之行。
〔一路餐风宿水,夜住晓行〕(81),在阅者读时已成套话,故而被崇祯本所删。然而在讲说时,少了这话便感突兀。这种铺垫话,起的是铺平垫稳的作用。
〔三里抹过没州县,五里来到杏花村,有日……〕(92)。
崇祯本删除或以为这是桃花店与杏花村的俗套。有了这村这店,说明着在路非止一日。变体为子虚乌有的没州脱空,又变化出调侃的诙谐趣味。
后来的《红楼梦》之以湖州谐音胡诌,却受到青睐与称赏,盖因文人的偏见。
指向性的说话,不但引领听众定向重历,而且使听众获得通幽的隐义。
善于吹牛捣谎的韩道国,其家〔在牛皮巷住着〕(33),巷名与人名相映成趣,成了人物的徽志。
崇祯本对此的删除既破坏了诙谐趣味,又使居处由实有而虚无了。一删而二损,即俗语所说:一枪两个洞眼。
《金瓶梅词话》中的指涉词,常常是虚拟的,归因于说话人即兴抓挂,信口呼出。来兴儿〔本姓因,在甘州生养的。西门庆父亲西门达,往甘州贩线去,带了家使唤,就改名叫甘来兴儿……〕(25)。
说话人觉得有义务回答听众关于人物的来龙去脉的寻索;并且在顺代交代了来兴的来历的同时,交代了西门庆之父名达,达即爹,有着戏谑的谐趣。
这一举两得之笔,被崇祯本删除。说话人认为必不可少的向听众负责的交代,却被文人视作多余的话而删损,反映着两种审美形式:说听与阅看,两种文化观念的强烈冲突。

《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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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视《金瓶梅词话》,谁说?说话人。对谁说?听众。方式?演唱词话。复细检《金瓶梅词话》中的说话,不外二者:书中人物与说话人。
究其方式也无非二者:代人言与人代言:两者皆须由说话人完成。质言之,《金瓶梅词话》是说话人的说话或者说话人通过人物之口说话。
说话人集说、演、唱于一身。进入角色摹扮人物,暂时隐去自身;跳出角色,复又回归为说话人。化身为人物,代人物立言,当然要符合人物逻辑:什么人说什么话。即便是人物对他人的议短流长,也须与其特定身分地位性格相吻合。
《金瓶梅词话》也并不全是说话人公然介入评论;说话人深明:人物间相互品评的口碑,容易取得可信的效应。
第六十四回西门庆贴身小厮玳安与傅伙计闲谈,逐一品评西门庆及其妻妾:「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会着买东西也不与个足数」;「六娘他带了多少带头来」;「俺爹心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围绕一个钱字,活画出几个人物的性格。
《金瓶梅词话》的说话人,所以不抛头露面,他深明「路上行人口似碑」的作用。
龙评语:「惟其左右之人,知之最真,亦言之最当。」然而文龙又说:「玳安之所褒贬,实作者之文章也。」
这种人物之声口,说话人隐蔽得不露形迹。批评家仍然识别出是「说话人」的文章。
正因为这种「口碑」式的品评最真、最当,所以为后来小说所乐于运用。
《红楼梦》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向尤二姐评说贾府上下人等便是。玳安、兴儿与主子关系密切,是贴身的心腹。他们的评说具有权威性,其真实性不容置疑。
这种方式与「自报家门」的自叙不同。自叙叙己,他叙则是叙他。他叙,是互补的互叙,是在说人与人说中使人物完形的。
塑造了说者与被说者两方人物的性格,收一举两得之功。《金瓶梅词话》的说话人熟练地运用「横加评论」不时地议短流长。
西门庆死后,街上人们议论纷纷:「当时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子。今日死了,老婆带来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野鸡毛儿零挦了。」(91)
同是口碑,与玳安不同,没有实的人物,又有许多人物。看似隐没了说话人,然而说话人的倾向、感情却又得以显露。说话人可以取回避政策,然而倾向与感情是回避不掉的。
这依然是借人物之口,传自己之言。当然,「借口传言」与「看官听说」有所不同。「藉口传言」是融入型的,「看官听说」则是加入型的;前者说话人是人物,后者说话人则是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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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听与阅看,确是不同的。说听是时间的艺术,过耳不留。说话艺人称之为「一次过」。阅读的读本,可以反复验看。
说话人惟恐「一次过」,说不清、道不明;说明务求其细,不厌其繁,不避其复,反复申说。繁与复,不但不是缺点,而倒是说话的特点。
然而,繁复却是阅读之大忌。从文人阅读心理出发,崇祯本把「碍眼」之处,多所删削。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61.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6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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