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这段话，完全可以移赠《金瓶梅》。《包法利夫人》是写一个堕落的女子，《金瓶梅》是写一群，这些在欲海沉浮的女性，更加缺乏人生的美丽的幻想和憧憬，没有文化。西门庆不是福楼拜笔下那个庸碌无能的可怜的小医生，而是一个糟蹋妇女的暴君，因而她们的身世比之包法利夫人更为悲惨可怜。她们也不是没有“好的根芽，例如孟玉楼的同情心、李瓶儿的老实痴心、宋惠莲上吊前的觉悟与反抗，都是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但《金瓶梅》的作者的着眼点并不放在这些上面。
两书对妇女的奴隶性的写法，有些地方十分近似，虽然她们语言表现形式不同，但都反映出在男权统治的社会中，妇女完全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包法利夫人哀求罗道耳弗说：因为我爱你啊！爱到离开你，我就活不成，你可知道？---我是你的奴才，你的姘头，你是我的王爷、我的偶像！你好！你美！你聪明！你强壮！（《包法利夫人》188页）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李瓶儿哀求西门庆把她娶过去说：房子卖的卖，不的你着人来看守，你早把奴娶过去吧。省的奴在这里，晚夕空落落的，我害怕，常有狐狸鬼混的慌。你到家对大娘说，只当可怜见奴的性命罢。随你把奴做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也无抱怨。（《金瓶梅词话》186页）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福楼拜在对包法利夫人的态度，诚然主要是暴露与谴责，但也不是没有怜悯与同情，他写给泰纳的一封信中说：“我写包法利夫人服毒，我一嘴的砒霜气味，就象自己中了毒一样，一连两回闹不消化，因为我把晚饭全呕出来了。”他还说过 “我的可怜的包法利夫人，不用说，就在如今，同时在法国二十个乡村中哭着。”当然，无谈谴责与同情，他的倾向都深藏不露。他对乔治·桑说 “至于泄露我本人对我所创造的人物的意见 、不，不，一千个不，我不承认我有这种权利。”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全瓶梅》的作者对被蹂躏的、堕落的妇女的态度也有两重性，重点在暴露，亦有怜悯与同情，倾向一样深藏不露，但有时实在控制不住胸中的感情，也站出来说几句话，要这样才痛快。他的怜悯心与同情心，不仅见诸对孟玉楼、李瓶儿、宋惠莲的描写，即使对潘金莲，他也不只是深恶痛绝，怜悯之情也有所流露，她又何尝不是西门庆的女奴呢，只要他性起，就可以命令她脱去衣服，赤身露体跪在院中，跪在床前，任他鞭打，她为了保住家庭中得宠的地位，还得忍气吞声，绝不能反抗。她与其他妇女的勾心斗角，是因为在以男权为中心的封建社会中，妇女的仇恨不敢向夫权发作，只好同类仇仇，这是一种畸形现象。她被武松开膛刻心割头的场面是触目惊心的，令人不忍终读。作者写到后来，怜悯是不加掩饰的。下面将这段文字与《水浒传》中同样内容的文字摘录如下，通过比较，《金瓶梅》作者对潘金莲的怜悯不说自明。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脑揪翻在地，那妇人挣扎，把䯼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脚踏他两只胳膊，便道 “淫妇，自说你伶俐，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 ”一面用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邈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迎儿小女在旁看见。唬的只掩了脸。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可怜这妇人，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亡年三十二岁。但见手到处，青春丧命，刀落时，红粉亡身。七魄悠悠，已赴森罗殿上。三魂渺渺，应归枉死城中。星眸紧闭，直挺挺尸横光城下。银牙半咬，血淋淋头在一边离。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钱柳，腊月狂风吹折玉梅花。这妇人娇媚不知归何处，芳魂今夜落谁家。古人有诗一首，单悼金莲死的好苦也 “堪悼金莲诚可怜---（《金瓶梅词话》1312页）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水浒全传》329页）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包法利夫人》最大的特色是写实，百分之一百的写实，它的副标题就叫做“外省风俗”，这是继承了巴尔扎克的传统的。然而，在福楼拜之前，司汤达、巴尔扎克等人的小说，仍有大胆的浪漫主义想像，惊人的夸张情节，直抒的强烈倾向。到了福楼拜的小说，风格顿起变化，写得客观、冷峻，像生活一样的自然真实，和前辈作家迥然不同。因此，西方有人认为他首创“现实主义”文学，《包法利夫人》是第一部完全排除了浪漫主义的写实小说，从他开始，“现实主义”在西方文坛上才流传开来，在一些文学史中，巴尔扎克等人才被追认为是现实主义作家。法国大批评家圣·勃夫称福楼拜是“新一代领袖”，左拉说 “《包法利夫人》一出现，……新的艺术法典写出来了。”马克思的小女儿爱琳娜在她的英译本的“导言”中说 “完整无缺的《包法利夫人》出书以后，在文坛上产生了类似革命的效果。”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21.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