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理想主义容易“距离”偏远;而写实主义则容易“距离”偏近甚至完全消失。《金瓶梅》性描写的弊端就在于过分求真的写实(尤其是器官动作过程),故往往导致审美情趣低下者看到淫秽意象便产生淫秽念头。清初评点家张竹坡说:“所以目为淫书,不知淫者自见其淫耳。”(《第一奇书非淫书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红楼梦》也说:“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论《金瓶梅》时他又说这种人“略其它文,专注此点,因予恶谥,谓之‘淫书”,对这种人我们固可置而不论,但多数读者因审美能力所限,不知不觉在阅读中萌动欲念,确也不容忽视。艺术家面对世界,无时无刻不面临审美距离问题。对于那些远离世俗人生的情致景观,他应力图缩短距离以唤起欣赏共鸣,而对于世俗人生特别是饮食男女之类,则应想法拉开距离,以避免欣赏与欲念相混,美感与快感倒置。西方古代人体雕塑家往往把人体加以抽象化,使之体积比实际人体较大或较小,身体各部比例也故意使之失调。印象派画家塞尚等反对写实而专重色块的和谐配合,不带表意成分,追求造型艺术逼近音乐,都是为拉开审美距离。戏曲如《西厢记·酬简》、《牡丹亭·惊梦》,均写男女合欢,但都用比兴手法、文雅的词采、和谐的音韵,造成幽美的意象;后者更通过旁观者花神来叙述,而使生旦下场,目的都是尽量冲淡直观展示和刺激,拉远审美距离。英国劳伦斯也是写实派,其小说《查太莱夫人的情人》也有很多性交描写,但因其较少写器官动作,而重在写心理感受,并大量采用隐喻象征手法,富于飘渺朦胧的诗意语言,这就拉远了审美距离而减弱了感官刺激。而《金瓶梅》恰好相反,如前所叙,它的前三类多写生理动作,且纯用生活语言而未加陶冶,第四类诗词也太俚俗浅露,比喻亦多是明喻。第五类用象征暗示,但在全书比例上又最小。因此,它愈在细节上语言上追求忠实生活,“距离”也就愈近甚至完全消失,“陌生化”效果当然亦不复存在。这种细腻的维妙维肖的追求形似的写实手法,在小说技巧上较之传奇或许是个进步,但弊端也恰恰寓于其中了。
当然,由于《金瓶梅》主旨在暴露丑化,其中性生活又是畸形的、变态的,灵与肉是分离的,与《西厢记》、《牡丹亭》、《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歌颂健康自然的、灵与肉相统一的性感受,语言色彩自应有所不同,不能苛求《金瓶梅》一定要有十足的诗意美;但是这并不排斥运用隐喻象征、朦胧暗示的可能性,例如49回写胡僧所见西门庆家的各种摆设和上桌的食物,为“蜻蜓腿、螳螂肚、肥皂色起楞的桌子”、“泥鳅头、楠木靶肿觔的交椅”、“肥肥的羊贯肠”、“裂破头高装肉包子”等,来暗示人体器官和性感,隐写西门庆淫荡性格,就是成功的例证,这种表现手法也为《红楼梦》所继承并大大发展,如第五回写宝玉眼见秦可卿卧室的陈设便是典型例证。美国新批评派沃伦,在其与韦勒克合著的《文学原理》中说:“背景即环境,尤其是家庭内景,可以看作是对人物的转喻性的或隐喻性的表现。一个男人的住所是他本人的延伸,描写了这个住所也就是描写了他。”(《本世纪西方文论述评》222页)遗憾的是《金瓶梅》性描写中这类隐喻、象征、暗示用得太少了,笑笑生看来并非不懂此理,但他何以更愿意多用赤裸裸的直言不讳呢?那恐怕应与他的生活理想、审美情趣和社会责任感有关吧。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7.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