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陷中原徽钦北狩 屠清河子母流离
千古兴亡凭造物,逝波终日去滔滔。
汉王废苑生秋草,吴主荒宫日夜涛。
满屋黄金机不息,一头白发气犹高。
总因生事繁华尽,往业多从劫里消。
这首诗单说世界众生不可淫奢太过,暴殄天物。上自帝王卿相,下至士庶百姓,俱生来有一定的福禄,享用太过,福过灾生。如古史上说,那尧舜为君,土阶茅茨,这是太古淳风不可复的。就是汉文帝不肯造一露台,惜十家之产。宋仁宗夜想烧羊,怕御厨司为例,宁可忍饥。古来帝王奢泰亡国说之不尽,勤俭爱民的也不少。所以国祚绵长,享太平之福。因此佛经上说,这些五谷是地肺上出的,养万物脂膏,称为娘命。绫罗是天蚕口吐的灵丝,万缕才成一匹,名曰天锦。修佛果仙道的,再没有肯穿到身上,不过粗布淡羹,粒米不敢抛弃。这些享天禄天爵的大老,穿着朝廷衣冠,紫袍象简何等尊荣!前辈先贤还有布袍草履,公孙布被万石君的浣服以示俭德。如今末运,不止缙绅富室,彻底小衣都是绫锦,随意剪裁,才一着身即赏与仆役。甚至贱人下妓,俱要学着奢侈。或是娼优后,市侩官服,只不敢带珠冠,摈品绣。其余珠玉云锦,一切僭用。
京城地方,淫奢更甚。妇人将白绫缠脚,软纱拭秽,无所不至。既然贵贱不分,风俗奢靡,因此酿成个劫运。刀兵水火、贼盗焚烧,一挥而尽,才完了个大报应。这些众生遇此大劫,说是天运。不知平日作孽太重,大家凑将来的。今日因西门庆身后灾祸,妻子流离,说入大劫以劝世人。闲话休提,单表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一女子生了此须。有一男子,孕生一子。此等妖事载在《玉堂纲鉴》上。难道是我做书编的不成?盖因国运将倾,阴阳相反,遂有此异。不消数年,大金兵入。这些荡夫淫妇,贼吏贪奴,平生积得罪孽,尽投天网。到徽宗北狩,才说是宰相误我。全不想自己不肯修德,用的是佞臣蔡京、王黼、杨戬、高俅、童贯、朱。这一班人,或借边功封王或进花石献媚。林灵素讲神仙魏汉津铸九鼎,才筑了万寿山,千门万户。又修延福宫,碾玉堆金。忽然平地要筑山林,在西北上起一山,名曰艮岳。遣宦官下江南等处,取太湖山奇峰怪石,劈凿玲珑,俱是一二丈高的、数万斤重的。一路拆坏民居,使车运船装,不知用民工几十万才到汴京。间道百姓人家,有株好花好树,即使公人用黄纸封了,要拆开宅子,使本县民工连根移取。诈的良民银钱无数。哄那徽宗说道,这不过山林之物,又非民间财宝取之何妨。全不想这些石峰可是米元章补来的,西湖上飞来的,把这奇石异草□□文禽,都摘将来山上养着。
在那奇松古桧之下,山石叠成曲涧,激水环作清流。从山上引下瀑布,周围上下,折磴回峦,有七十二峰。各有一峰为主,俱有佳名,曰紫云峰、翠盖峰、玉几峰,种种不一,各肖其形。这山上又有三十二泉,泉上俱是芙蓉、薜荔、野菊、山花。蒙茸沿蔓在半山腰里,或悬在古柏高枝,紫竹黄杨冬青石楠之下,千态万状,俱依唐人画谱。取江浙名匠栽成,总是深山光景。
这泉上有六十院,院内各有美人掌管,或扮作女冠道士,就是刘阮遇天台的二仙;或扮作采药仙人,就是武陵源避秦的古洞那些道院仙宫。长廊曲槛或在石缝中嵌出悬崖,或是山凹内转上绝顶,比那迷楼更巧,阿房还胜。
这圣驾一到,各院中古董、玩器、名画、道书、棋枰、琴几、钟磬、笙歌、禅杖、蒲团、纱厨、帐、无一不备。又有那绿足赤顶的老鹤,三五成群,一声长唳,谷应山鸣。又有那锦毛长尾的山鸡,百十队乱舞乱飞,水边饮啄。这道君把国政交与蔡京,边事付与童贯。或是召林灵素石上讲经,或是召蔡攸来松下围棋,选几个清雅内官,捧着苏制的盍盏。一切金玉杯盘,雕漆宫器俱不许用。逢着水边石上一枝箫笛,清歌吴曲。这道君也不服御衣,戴一顶软纱道巾,穿一件西洋浣布,草履丝绦,筑竹曲杖,真似个大罗仙子,东华帝君。
那日登高一望,见楼阁太丽了,又移了口外乔松千树、河南修竹十亩,俱是连土用布缠裹大船装就,万夫牵来。一时就风雨萧森,龙蛇蟠屈,真是国家有移山之力。道君就松竹深林起造花板石墙、细茅粉洞、几坐板桥,一带曲曲竹离,栽些芦苇,又是一孤村小市,渔父、酒家俱有。宫人扮成布素,另有一种风流典雅。用的是素窑古碗、水磨桌橙,潇洒清幽,好一似云林秋色画,米芾墨皱山。但见:
岳名艮地,位镇乾宫。几条瀑布玉虹悬,四面奇峰青黛舞。山半亭台,路迳儿斜斜窄窄;水边楼阁,梯磴儿曲曲弯弯。猿啼鹤唳,时时雾锁烟笼;水绕山回,处处草香花艳。古木架藤萝,偏临绝壑;孤村依水竹,斜映板桥。凄凄风景,龙楼变作山林;淡淡云霞,凤禁忽来麋鹿。百姓膏血移到,筑怨筑愁。千里车舟运来,贴妇贴儿。翠有情留不住,白云无语笑空忙。
到了宣和九年,外国进了奇楠香木,做就一坐团瓢,俱是紫檀香木磨成。雕阑曲槛,安在半山悬崖瀑布之上,御笔亲题曰“紫筠轩”。内设玉几、端砚、古墨、名笺、以备圣驾挥洒。善作墨鹰,自打玉玺,写宣和御笔,赏赐公卿也。就是个清客的朝廷,仙人的王帝。后来有取利的,都去网禽捕兽,栽竹盘松,连庄农不做。一个活兔有卖十两的,这促织秋蛩都卖成钱送在艮岳山草里。那些地方官进媚或献鹦鹉、白鹇、翡翠、杜鹃、玄猿、雪兔。灵芝、朱草都栽在石眼之中。又有一件怪事,向太行山顶发云的窟砻里待五更发云时候,使瓶扣住,把云气装满,飞马献上。圣驾游山时,放在石孔上,也就如出云一般。名曰,“贡云”。只因朝廷所好,天下奔走,那时士大夫各以花石相尚。一盆小竹也卖数金。终日招权纳贿,弄得个边事废弛,全无实政。童贯、张珏,引的金人入寇,东京河北各处郡县,土崩瓦解。那徽宗支持不来,没奈何才禅位与钦宗,自称太上皇道君教主,终日在艮岳上游玩。钦宗改年靖康。才用李纲,又革了以谢金人;才用老种经略,又停了经略。朝中还是蔡京擅权,谄佞蒙蔽,没人敢言。后来有个太学生陈东,率着四百监生,击登闻鼓,上了本说道,不斩蔡京,无以谢天下。那朝廷才知道国本全倾,民心已散,下了罪己之诏,以招勤王兵马。又使第九子康王,领兵救援。金人两路出兵,粘喝没攻东京,干离不攻河北。
各处雪片文书告急,逢府州县,瓦解冰消,那有一人担挡?长驱过汴河扎营,直至城外,那些奸臣庸将,还思讲和,再无个背城一战的。金索岁币金银几百万两,倾国库藏也没有这许多。因此搜括官民,直至富户倡优,无一不尽力聚敛。那些金珠锦绣、侈靡玩好其贱如土。金人围汴,矢石用尽,把艮岳的花木砍作柴薪,那些奇峰怪石,使百姓运来的不知费几万,取来打碎了,在城上做炮屑,为御敌之物。
紫筠轩的楠木,满城上烧的香烟不绝,把数年清供,金人一扫而尽。岂不是天报淫奢以消人怨?那时童贯蔡京二贼臣,各已诛贬抄籍,殃及平民。扳赃追贿,有妻妾分赏军兵的,有即时斩杀不留一人的。后来金人假名讲和,召徽钦入营,留住不放。到了靖康二年,把这徽钦父子,连皇后、妃嫔、王子、王孙、宫女、数千,掳个罄净,拔营北去。那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杀得万户哀号。盈城盈野。徽宗过了汴桥,放声大哭。才知是蔡京父子蒙蔽朝政。不料天下到此地位,全不思自己为君不惜民力。不畏皇天,一味胡弄到了国势不振,推与儿子,没处收拾,把个天下轻轻送与大金。幸有康王泥马渡江,才延了南宋一百五十二年天下。总是奢靡浮华,上下偷安,以致灭亡。岂止天运。看黄袍加身,便知今日青衣北狩的因果。
宋祖开基二百秋,当时天命有人谋。契丹昔借陈桥返,兀术今来汴水游。烛影不明开斧,金失信自箕。始终亡国皆奸相,寡妇孤儿一样休。
却说这粘没喝兵下了东京,干离不分兵攻河北。大名、衮东、青齐一带不消说焚杀之苦,百姓逃亡。单表这清河县地方,是经过一番的这些人家,一闻得金兵过河,东奔西躲,星散云飘,那有军兵守城,敢去截杀?那知县已先怀印而逃,不消金人兵到,土贼放火,乱抢起来,也是这清河县几年来,人心刁诈,士女淫奢该有此番屠杀。但见:
东门火起,先烧张二官人盖的新楼;西巷烟生,连焚到西门千户卖的旧舍。焰腾腾火烈星飞,抢金帛的你夺我争,到底不曾留一物。乱荒荒刀林剑树,寻子女的倒街卧巷,忽然没处觅全家。应花子油舌巧嘴,哄不过潼关。蒋竹山卖药摇铃,那里寻活路。汤里来水里去,依然瓮走瓢飞。小处偷大处散,还是空拳赤手。恶鬼暗中寻恶鬼,良民劫外自良民。
看官听说,大凡生死数定,有在劫的,逃也没处去。有不在劫的,就有活路。临时恶鬼善神,暗开那两条生死路,那一时人的聪明机巧,俱用不着。即如要往东走,忽然遇兵赶散,只得往西行,那有一定主意。人家还是男子领路,可怜月娘和这六岁孝哥,寡妇孤儿,那里藏躲?一个玳安,夹伤了腿,小玉又是个老实丫头,从来不出门的,见人家乱跑,也只得和玳安背着孝哥,一行主仆母子,挟着个包袱,一床布被,走出城来。也在人丛里乱走。心里糊涂,两脚总不住下,寻思一会,往那里去好。只得还往城西薛姑子庵里去罢。一时不定,只见黑雾黄沙漫漫的接天遮日,对面却不见人。小玉月娘拉着孝哥正走,那些逃难百姓总是羊群乱窜,不辨东西,如山崩地震相似。俄顷间金兵早到,但见:
人人都带雉鸡翎,个个紧穿羊皮袄。高鼻成群,拐子军连排铁马;蓬头垂辫,牛皮帐尽是金人。呜呜角声振地,三军银甲似披霜,惨惨皂纛遮天,百里乌云如泼墨。风起处神号鬼哭,马到时电走星飞。幽冥造下众魔君,阳世追来罗刹鬼。
那月娘小玉紧紧扯着奔走。玳安背着孝哥,正在慌忙。只见金兵一冲,把这百姓们马踏刀砍,杀的杀,掳的掳,一似鸭惊鱼乱,那里还顾得谁来。这月娘和小玉紧扶着乱跑,回顾孝哥玳安,不知隔在那里去了。一时四面叫着,那些哭声振地,喊杀连天,那里去找寻?眼见得母子分离,六岁孤儿抛路侧,主仆失散,中年寡妇走天涯。未知月娘母子、玳安夫妇,何日相逢。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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