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应伯爵掠卖孝哥 吴月娘穷逢秋菊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何限生来死去人。
终异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蜉蝣未是真。
单表这天地间的大劫,要翻覆这乾坤,出脱这些恶孽。因此便生的死,死的却生;富的贫,贫的却富;贵的贱,贱的却贵;巧的拙,拙的反巧,这众生积攒的家私,算计的铜斗一样,一齐抢个罄净。花花世界,弄作一锅稀粥相似。没清没浑,没好没歹,真象个混沌太古模样。休说这百姓人家,先把一个大宋皇帝,父子两人,俱是青衣大帽,离了凤关龙楼,在那牛车马脚下,妻子不保,随营北去。何况你我士庶之家,那得个骨肉团圆,一家完聚。看到此处,这世上的死生名利,一场好笑。这些虱蠛汗泥,得有何得,失有何失。这些本领,要从各人心里看得明白。骨脊上担的坚定,不受那欲火焚烧,爱根拨乱,才成一个丈夫。岂不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阎罗老子,见了我高高拱手,哪得有轮回到我?可不知如今世上有这条好汉没有?且归正传。
却说那吴月娘和小玉紧紧搀扶,玳安背着孝哥,一路往人丛里乱走。忽然金兵到来,把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涌相似,那里顾的谁。玳安回头,不知月娘和小玉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孝哥往空地里飞跑。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自寻去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不改了贪心狠毒。如何不杀?可怜这玳安又走又怕,忽望见应伯爵,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应二老婆一路走。玳安也是急了,叫声应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应伯爵回回头那里肯应。玳安赶上道:“且慢走,金兵进了城,放抢去了。咱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骗的人家银钱做了生意,都拴在腰里。带了些行李,都被人夺去了。还指望玳安替月娘有带的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玳安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道:“西南上黄家村,是黄四家,紧靠着河涯,都是芦苇。那里还认的人,且躲一宿。”依着玳安,还要找月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把孝哥放下,拖着慢走。
这孩子又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应二老婆看不上,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孝哥吃些。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的吃饼。走到了黄昏时候,那黄四家走的哪里有甚么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剩了半锅饭,也没吃。不知躲往那里去了。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前后院子净净的,连狗也没有一个。原来黄四做小盐商,和张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船上。那里去找?这些土贼,要来打劫人家,逢人就杀。年小力壮的,就掳着做贼。那夜里商议要来黄家村扫巢子。亏了应伯爵有些见识,道:“黄四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兵来没处去躲。”且到河下看看,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打了个窝铺。
到了二更天,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发火烧这芦苇,一边掳人,又抢这人家的包裹。月黑里乱走,谁顾的谁。到了天明,玳安不知那里去了。这落得个孝哥乱哭,撇在路傍。应伯爵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玳安回来交与他再做商议。应伯爵只得带着孝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一直往西去,要寻谢希大家。也都没有主意,顺着河沿而去不提。
且说月娘和小玉,叫了玳安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薛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走。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直走到二更天气,不分离城走了多少路。月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面前有一道白光,照得明明朗朗的引着又走。听得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来,有个小篱笆门儿,是一家庄户人家。小玉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到明日,只怕玳安来找咱。”月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小玉叫门要碗水吃。这小玉推门一看,只见:
一盘土坑,坐着个蓬头白发八十岁的老妪。两扇柴门站着赤脚麻二十多的贫妇。灶前牛粪烧了一屋黑烟,锅里米空煮着半盆黄菜。梁头上捆两束萝卜叶,门背后挂几把葫芦条。木扒一杆,日间打草喂牛。破犁二根,秋后耕田种麦。
小玉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子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道:“你是谁?你声响好熟象大娘家小玉姐一般。”进屋去掇出灯来,照了一照,上下一看,可不是小玉么。小玉也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潘金莲房里使的秋菊因陈敬济和金莲、春梅作了孳都嫁了。后来把秋菊叫他娘家来,作了三千钱,就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嫁了个庄稼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口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了去,他汉子找牛去了。他娘和他守家。这秋菊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了小玉说道大娘在屋后场上。连忙跑过来,才请了月娘进屋去。这老婆婆眼又瞎耳又聋,小玉把灯剔了剔,着月娘上了炕,一头坐着。忙锅里去倒水做饭,好不殷勤。正是:
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月娘不提。且说应伯爵夫妇,领着孝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伯爵一头走,一头骂着道:“想你爹活时,奸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心机权势,才报应到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你到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孝哥越发哭,伯爵跑上去就是两个巴掌,打的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住。倒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咱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跑上打骂他,等到有个寺院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军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伯爵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伯爵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伯爵见和尚去打水,没个徒弟。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耳又聋,却说了半日才知。答道:“今年七十了。”伯爵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住。前日一个徒弟,把些衣裳都拐了去了,还敢招徒弟哩。”伯爵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罢,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老僧道:“可好哩,领进来我看看。”伯爵领着孝哥进来,和尚道:“好个孩子,几岁了?”伯爵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伯爵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怕金兵出营放抢,伯爵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西门庆恩养的好朋友,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之报。
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虎狼分肉呼知己,獭成群号弟兄。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托孤门下冯欢少,狗盗鸡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孝哥,问他是那里人。那孩子养的娇惯,又说不明白。只说他娘不见了,这个人我不认的他。老和尚才知道半路里拾了来卖的,怕后日有人家来问,还赖我是收留人口。好不懊悔。想了一会道,就是他父母找着,只当他寄养的儿子。待领去就领去。我一个僧家,收养孤儿,也是好事。就把孝哥剃了头,找出一领旧破纳裰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小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罄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根,也就合掌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孝哥安身立命的去处。月娘舍珠雕佛的因缘,世间绝处逢生,苦中得乐。原是这等。
且按下孝哥在此为僧不提。却说这玳安在河下芦苇中守着孝哥,蹲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土贼们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玳安也上了绳拴着。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几个贼头,假装鞑子,也有带皮帽的,又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棒。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得的,放他去了。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做贼的就杀了。玳安寻思一会,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拿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玳安。一个贼跑下来看了笑道:“你不是玳振寰么?”原来玳安号振寰,在西门官人宅里谁不知道。下来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肉,都是村里抬来的。让玳安吃。玳安一看,才知道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在这里做贼。问玳安西门庆的家事。玳安才说失散在路上,应伯爵一处躲在河里。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孝哥。韩二捣鬼道:“你没处去寻,一出门去,撞着人连命都没了。我着人各处替你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与你看。”原来韩二捣鬼和他嫂子王六儿、侄女韩爱娘,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过了二日,这韩二捣鬼给玳安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玳安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问月娘孝哥信去了。真是珠流图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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