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隐喻
下面又写潘金莲的另一张床。
游园之后,吴月娘摆下酒席,款待春梅。招来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说不尽盘堆异品,酒片金波。”吴月娘本已“家道中落”,但还要摆设如此盛筵,可见她是如何要借此来巴结春梅。
这一段可不是“闲文”,郑爱香与韩金钏是以前经常“伺候”西门庆的歌伎,春梅以前曾学过弹唱,教春梅弹唱的李铭,也就是她们院子中的师傅。现在由她们的妹子和侄女来唱给春梅听,这样写,在“客观效果”上就更加强了春梅怀旧的情绪了。月娘或许不会想到这个“客观效果”。但这却是作者的高明“布局”。
春梅听见潘金莲用过那张八步床,几经转手之后,终于给月娘以八两银子卖了,做打发衙差的钱,“由不得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也不见?’”
人事沧桑感喟多(事在第九十六回)
怀旧的尾声(事在第九十六回)
西门家由盛而衰,这两张床可说是西门家家史的见证。从这里也可见到作者“挑选题材”的技法。须知春梅重游旧家池馆,可资怀旧的事物很多,倘若要“细说”的话,就会犯了“杂乱无章”的毛病;但若从“大处落墨”又会流于空泛,不够具体生动。所以必须选择有代表性的事物来写。现在作者写的虽然只是两张床,但已涵盖了家运的推移、人事的变化,并且兼及有关者(吴月娘与春梅)的思想感情了。吴月娘的身份本是豪门主妇,如果不是在事实(贱价卖掉这两张床,被春梅一问再问因由)面前,她也不会在旧日的丫鬟面前低头(直白自己穷困的处境)的。还有一点,春梅失掉女儿身,是由于被西门庆“收用”,而“收用”的地方,就正是在潘金莲房中(见第十回),说不定就正是在那张八步床或螺甸床上。作者特别挑这两张床来写,不是无因的。
春梅吩咐她们唱的《懒画眉》,也是别有用心的。她这次回来,引起她怀旧的人私事很多,除了潘金莲之外,还有一个可能是更令她怀念的。而作者之“布置”春梅要歌伎唱《懒画眉》,也是用此来引出一个不在场的人物,亦即是最令春梅怀念的那个人。
按:皂隶,衙门中的差役。“那咱”,即那么样。“做她老人家一念儿”,“老人家”指潘金莲,春梅想买回潘金莲那张床纪念她和潘金莲共同生活的日子,故有此言。“做她一念儿”即做个纪念之意。作者从一张床入手,写出西门庆家的荣枯变化,同时也写出春梅内心的感触这是“以小喻大的手法”。
但春梅重游旧家池馆的重点还是放在潘金莲的故居,那是春梅曾经和她共过甘苦的地方。因此作者的写法也就有所不同,除了触景生情之外,还有人事沧桑的感喟。
但虽然是寥寥几笔,却也令人感到那种萧瑟荒凉的意味。从一滴水可以见到整个云影天空,李瓶儿这间房间,不啻是西门家的缩影。
春梅的重游旧家池馆,到此已是结束了。但还有一段“尾声”。
这个人是谁,暂且不说,让读者猜猜。先听这两个歌伎唱的曲子。
月娘招来的这两个妓女,“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一个会弹筝,一个会弹琵琶。月娘请春梅“姐姐,你吩咐个心下爱的曲儿,教她两个唱与你听下酒。”于是春梅叫她们唱个《懒画眉》曲子。
月娘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月娘道“只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的,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说,值六十多两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倒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银子,我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诸般都有。人没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
潘金莲的两张床(事在第九十六回)
但作者写月娘招这两个妓女来陪酒,不仅只是为了要表现月娘的势力。另外还有一个原因。
(春梅)来到她娘这边,楼上还堆着生药香料,下边她娘房里,只有两座橱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哪去了,怎的不见?”小玉道:“俺三娘(孟玉楼)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说:“因有你爹在日,将她(孟玉楼)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她起,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她嫁人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对你老人家说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纸,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然点了头儿,那星眼中,由不得酸酸的,口内不言心下暗道:“想着俺娘那咱增强不服弱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她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了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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