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平 | 划时代性：农耕文化向工商文化的转型

2022年12月26日金瓶梅解读评论阅读模式

《金瓶梅》是中国古代极特殊的长篇小说。几十年来，学人们无不力求寻找其特殊性及其原因所在。

或从政治视角分析它，说它是一部暴露政治黑暗的杰作；或以道德尺度衡量，认为书中没写一个好人；或从哲学视角透视，眼之所睹无非「酒色财气」之性恶；或从美学角度评判，认为这是一部善于「写丑」的「黑色」小说等等。

然而，以上研究的理论视域尚未越出农耕文化的范围，依然在运用农耕文化的价值观总览这部发生文化质变的文学巨著，故而不免给人「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觉。

而用货币文化的视角重新解读这部小说，看到的则是另一番面貌。

一

在中国古代小说中，《金瓶梅》极特殊处之一，是通过人物形象表现出钱喜流动，且在流动中增值的货币观念。

第56 回「西门庆赒济常时节」，写应伯爵与西门庆的一段对话，耐人寻味。

应伯爵道：「几个古人，轻财好施，至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

西门庆道：「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曾肯埋没在一处？也是天生应人用的，一个人堆积，就有一个人缺少了，因此积下财宝，极有罪的。」[1]

应伯爵说的是奉承话，本非真心，况且所讲家业的兴衰似意在说明「报应」的「天道」。

但遭到善报、「基业一发增多」的是由于「轻财好施」「散漫花钱」；而遭到恶报「连祖宗坟土也不保」的却出于「悭吝」，无意间流露出一种提倡「轻财好施」，卑视「悭吝」的消费观念。

而西门庆的话似乎是在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其解释道出了货币「好动不喜静」「天生应人用」的性质。

「应人用」的「好动」，可以单指慷慨解囊救人于危难的支出（赔钱）。也可指用之于生产和交换流通领域可以增值的消费。

如何理解西门庆这两句「好动不喜静」「天生应人用」的具体内涵，不应靠我们的主观判断，而最好从他本人的行为中寻找答案。

西门庆花钱的途径有三个：情场以钱买爱；商场经营投资（扩大再生产）；官场人情投资。西门庆用之于情场的钱表面看来是毫无增值的纯消费，如奸娶潘金莲、包占王六儿，通情宋惠莲、贲四嫂，梳笼李桂姐，包占郑爱月儿等。

但事实上，上述花销数量与娶李娇儿、孟玉楼、李瓶儿所带来的金银财富数量相比则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情场投资总体说来是赚钱赢利的。

西门庆在商场经营的投资获得的利润更加惊人。先看下面的几个数字：药铺原投资1000 两，最终为5000 两；典当铺投资为2000 两，最终为20000 两；绒线铺投资500 两，最终6500 两，绸铺投资2000 两，最终9000（5000＋4000）两；缎子铺投资5000 两，最终50000 两。五个铺子净赚80000 两。

放高利贷所赚利息单是李三、黄四一宗就有500 两，以他临死前向女婿交待的数字为据估测，赢利当以千两计。

西门庆在官场的人情投资，同样收入远大于支出。为宰相蔡京过生日送寿礼花费了不少金银，却换来了山东省理刑副千户的活的无形资产。

《金瓶梅词话》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0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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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蔡状元、安枕、宋乔年、翟谦处投资，获得利润更加丰厚，仅蔡御史为他提前一个月支盐引一事，便获利近30000 两。

宋乔年为西门庆弄得买古董的批条，一宗就有10000 两银子的赚头（后因西门病危，买卖未做）。

西门庆10 万多两银子的家资正是从交换（钱货交换、钱权交换、钱色交换）中获取的利润。

由此可知，西门庆并非一个随意挥霍的败家子，而是一位善于投资赚钱的商人。他所说的货币「好动不喜静」「天生应人用」指的是用于商品交换，在金钱的流动（交换）中，获得利润。

不单是西门庆，其他人物身上也体现出这样的货币观。

如第7 回，张四舅说西门庆家「里虚外实，少人家债负」，孟玉楼却回道：

常言道：世上钱财淌来物，那是长贫久富家，紧着起来，朝廷爷一时没钱使，还问太仆寺借马价银子支来使，休说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2]

孟玉楼的话「世上钱财淌来物」「买卖的人家，谁肯把钱放在家里」与西门庆的「好动不喜静」可作对观，进一步证明钱那东西「好动不喜静」的真正内涵是用于「买卖」，在流动中增值，而并非单指只出不入地挥霍、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