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诠释学中有「前理解」的观念,认为诠释会受到诠释者的「前理解」所导引(“Allinterpretation […] is guided by the interpreters’ preunderstanding.”)[29]弄珠客所谓「识得此意」,实际上也就是他希望读者有「正确的前理解」。以下,我们要略作解释。东吴弄珠客在序文中讲了一个故事:「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褚孝秀曰:『也只为这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叹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不然,石公几为导淫宣欲之尤矣!奉劝世人,勿为西门庆之后车,可也。」其中,「识得此意」正是覆述这故事的目的所在。这结语,是从「歌舞之筵演《霸王夜宴》」引导出来的。故事中,「男儿何可不如此!」应指男子汉生于世上就要像项羽那样征歌逐色,而「乌江」是指项羽最终在乌江败亡。这个故事,与《金瓶梅》词话本的第一回有极紧密的关系,词话本写道: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因秦始皇无道,南修五岭,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并吞六国,坑儒焚典,因与汉王刘邦,单名季字,时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谋,连败汉王七十二阵。只因宠着一个妇人,名叫虞姬,有倾城之色,载于军中,朝夕不离。一旦被韩信所败,夜走阴陵。为追兵所逼,霸王败向江东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闻四面皆楚歌。事发,叹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毕,泪下数行,虞姬曰:「大王莫非以贱妾之故,有费军中大事?」霸王曰:「不然。吾与汝不忍相舍故耳!况汝这般容色,刘邦乃酒色之君,必见汝而纳之。」虞姬泣曰:「妾宁以义死,不以苟生!」遂请王之宝剑,自刎而死。霸王因大恸,寻以自刭。史官有诗叹曰:拔山力尽霸图隳,倚剑空歌不逝骓;明月满营天似水,那堪回首别虞姬。[30]东吴弄珠客的「识得此意」,那「意」是指观者要看到作者布局之「意」,体会作者劝戒之「意」。用今天的话表述,似乎略同于要求读者「透过表象看本质」。至于「此意」「为世戒」之类,当然只是东吴弄珠客个人的体会。东吴弄珠客的「方许他读」,肯定是他的主观意志,是一种姿态。事实上,读者的读书反应,作序之人怎能完全约束?所以,弄珠客这里只是表达一下强烈的主观意愿,同时,也宣示他站在「导淫」的对立面。关于作品的「淫」与读者的「思」,孔子在教育弟子时,曾借用《诗经》的「思无邪」来论诗,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31]
梦梅馆本
孔子如此用「思无邪」来「一言蔽之」,究是何义,历来众说纷纭,见仁见智。有的学者认为是指作者思想无邪,如吕祖谦(1137-1181)《吕氏家塾读诗记》中说:「作诗者如此,读诗者其可以邪心读之乎?」[32]但是,《诗经》中的若干首,被视为「淫诗」,作品内容本身与「无邪」之说似有衡突。因此,有的评论家就从读者的角度来着手,例如朱熹(1130-1200)在《读吕氏诗记桑中篇》中说:「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又说「曲为计说,而求无邪于彼,不若反而得之于我之易也。」[33]这样一来,读者(「我」)就可以不受「淫诗」影响了。[34]回看弄珠客的序文。弄珠客大概也是要求读者先能「无邪」、先「识得此意」。质言之,读者若有「乌江〔自刎〕」横亘于心,就不会迷恋「夜宴」的声色浮华,引而申之,就不会迷恋《金瓶梅》所描写的酒色财气。「识得此意方许他读」这论调,很可能影响到清初的大评家张竹坡。张竹坡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中说:「读《金瓶梅》当知其用意处,夫会得其处处所以用意处,方许他读《金瓶梅》。」又说:「真正和尚,方许他读《金瓶梅》。」[35]张竹坡这「方许他读」四字,与弄珠客所说的完全相同。也就是说,有「先见之明」的读者才可以读《金瓶梅》。[36]序文这一段提及「霸王夜宴」和「乌江」,若用英语直译,效果不佳。「霸王夜宴」和「乌江」都属于「文化专有项」(culture-specific items),事涉典故,甚为言简意赅。我们相信,受过中等教育的中国读者都知道「霸王」和「乌江」相提并论,多指楚汉相争中的项羽故事。[37]问题是一般外国读者恐怕未必很熟悉「霸王」和「乌江」。David Roy 将「霸王」翻译成Hegemon-King,没有文内注释。「乌江」一句,denouement加了denouement 一词,成为denouement at Wu-chiang(在乌江的结局)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39.html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3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