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扬 | 流氓的喜剧——五论西门庆

金瓶梅解读评论阅读模式

作者连连发出西门庆“咎由自取”的警报,犹嫌不足。
到十六日,又通过吴神仙之口,从宗教权威角度,对西门庆起病根源与必死命运作了更残酷的判断。

金瓶梅》插图

这位吴神仙早在第二十九回就相出西门庆今年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
这次进门先诊了脉道,说:
“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吾有诗八句,说与你听。只因他:
醉饱行房恋女娥,精神血脉暗消磨。
遗精溺血与白浊,灯尽油干肾水枯。
当时只限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
玉山自倒非人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接着掐指寻纹,打算西门庆八字,有四句断语:
命犯灾星必主低,身轻煞重有灾危。
时日若逢真太岁,就是神仙也皱眉。
下药不济,只得看命。命又不好,吴月娘只得请问解法。吴神仙道:
“白虎当头,丧门坐命,神仙也无解,太岁也难推。造物已定,神鬼莫移。”
作者并没因请出了吴神仙,就将西门庆之死委之于宿命,而是准确地定于他“酒色过度”,“玉山自倒非人力。”
尽管《金瓶梅》全书就是以宿命观来构造整体艺术框架的,但作者在评论西门庆之死时却显得出奇的冷峻。(按,就认识论而言,宿命观自有其弊;然它却不失为艺术的酿造剂。)
待到正月二十一日,西门庆终于身亡。作者则行了一串古人格言,来总评他笔下的西门庆:
为人多积善于,不可多积财。积善成好人,积财惹祸胎。石崇当日富,难免身灾。
邓通饥饿死,钱山何用哉!今人非古比,心地不明白。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
中国古代小说(说部)本来就源自民间说话艺术。说话艺术以说为主,辅以诵唱、辅以图像、辅以议论的特点,都对《金瓶梅》艺术产生了不可抹煞的影响。这里单说“议论”。
鲁迅说小说起源于上古人民在劳动之余彼此“谈论故事”。可见“论”是说话艺术中不可缺少的环节。
说话的人(后来成了说话艺人)不仅要讲清故事的来龙去脉,还要与听众一起去讨论故事中的善善恶恶、是是非非,表明自己的取舍倾向。
致使通俗小说作家,基本采取第三人称全知全能的叙述模式,一面叙述着,一面评论着,动不动就高呼“看官听说”,紧接着就来一段评说,生怕读者不了解个中是非。
这与西方作家多将自己和倾向深深隐藏于故事背后的写法是迥然不同的。(参阅拙著《性格的命运:中国古典小说审美论》第238页)

《性格的命运》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8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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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如此,就一个人物之死以如此密集的“看官听说”的段子来评说,在中国古代说部中仍为罕见;《金瓶梅》中死人甚多,如此跟踪评说也是唯一的特例。
可见作者是何等重视对西门庆之死的是非取舍倾向,尽管其间不无“红颜祸水”传统而迂腐的观念,但总的倾向:只有鄙薄与嘲弄,已毫无同情之意。
西门庆死后,西门府上树倒猢狲散,他的爱妾们或已改嫁,或被变卖,或私奔,作者仍不忘借街谈巷议,评说一番:
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 骗人家妻女。
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扌寻 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第91回)
作者与满街人一样认为这种结局,是对“专一违天害理”的西门庆的“现报”,活该!西门家因西门庆之死,迅速走向衰败。
正如张竹坡所云:“冷热二字,为一部(《金瓶梅》)之金钥”,“其前半部止做金、瓶,后半部止做春梅。前半人家的金、瓶,被他千方百计弄来;后半自己的梅花,却轻轻的被人夺去”(《〈金瓶梅〉读法》)。
在鲜明对比中嘲弄了作为“世之大净”的典型西门庆。
作者正是以西门庆自取灭亡的方式,撕破了这一丑恶的生命,嘲笑了这一丑恶的流氓。
西门庆死后,作者立即引古人格言嘲笑他“只说积财好,反笑积善呆,多少有钱者,临了没棺材”。西门庆果然是临了没棺材。
这样犹嫌不足,作者又将西门庆之死与李瓶儿之死作了鲜明对比,从两个丧礼的冷暖来看世态的炎凉。
不仅如此,他还让与西门庆“乃小人之朋”的水秀才,做了一篇“暗含讽刺”的祭文。伯爵为首,各人上了香,人人都粗鄙,那里晓的其中滋味。其文略云:
维重和元年,岁戊戌,二月戊子朔,越初三日庚寅,侍教生(三字当如此用)。
应伯爵、谢希大、花子由、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谨以清酌庶馐之仪,致祭于故锦衣西门大官人之灵曰:维灵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是鸟性情。)
常济人以点水,恒助人以精光。(是鸟作为。)囊箧颇厚,气概轩昂。(狡猾之极,骂尽假麒麟。)逢药而举,遇阴伏降。(狡猾之极,骂尽惧内者。)
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狡猾之极,骂尽纨袴。作者命意,本言西门为一“鸟人”而已,未必有此。而予亦何敢借此骂人?但觉其词义双关,偶写出以为一笑也。
若以予为借讽有意,则吾岂敢!)有八角不用挠掴,逢虱虮而骚痒难当。(伯爵辈,所为虮虱也。)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也曾在章台而宿柳,也曾在谢馆而猖狂。
正宜撑头活脑,久战熬场,(世之恃勇斗狠,死而无悔者,视此文当何如?)胡为惧一疾不起之殃?见今你便长着你脚子去了,丢下小子辈,如斑鸠跌脚,倚靠何方?难上他烟花之寨,难靠他八字红墙。(妙妙。)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85.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18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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