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财主, 就县前开着个生药铺。从小也是一个奸诈的人, 使得些好拳棒;近来暴发迹, 专在县里管些公事, 与人放刁把滥, 说事过钱, 排陷官吏。因此, 满县人都饶让他些个。那人复姓西门, 单讳一个庆字, 排行第一, 人都唤他做西门大郎。近来发迹有钱, 人都称他做西门大官人。(第二十四回)
由于西门庆不久即被武松斗杀, 这一段评述大体可以视为盖棺定论。《金瓶梅》对他的处理不同。《金瓶梅》头几回叙及西门庆, 在移植《水浒传》的情节时也移植了《水浒传》对西门庆的考语。但因西门庆直到第七十九回才纵欲身亡, 小说有足够的篇幅重塑这一人物, 改变读者的印象, 最初的考语并不能涵盖西门庆的所作所为。而且, 即使就《金瓶梅》所移植的这几回而言, 作者也成功地改变了对西门庆的定位。小说明确强调, 西门庆比武松更受市井社会的崇拜、敬畏。《水浒传》所极力推崇的武松这类英雄好汉, 在《金瓶梅》中不止没有八面威风之感, 甚至显得非常可怜。第十回叙三四个皂隶受知县之命, 须臾打了武松二十板, “打得武松口口声冤, 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 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与武松的威风扫地相呼应, 何九叔所敬畏的也不再是武松, 而是西门庆。在《金瓶梅》这个市井社会中, 武松的声威远不及西门庆能够震慑人。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从上述情形看来, 《金瓶梅》世界的主角, 不再是“武勇智术”过人的历史英雄, 不再是豪放不羁、行侠仗义的江湖好汉, 也不再是神话世界立志成佛的高僧及其徒弟。在《金瓶梅》的市井社会中, 叱咤风云的是浑身痞子气的西门庆。这个市井社会的宠儿来自于何方?他那种淫佚放荡的生活是否有范本可查?我们试根据欣欣子序提供的线索加以清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二、从“才子”到市井浪子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欣欣子序在《水浒传》之外, 还提到了《莺莺传》、《剪灯新话》、《钟情丽集》、《怀春雅集》。《莺莺传》属于短篇传奇小说, 《剪灯新话》属于短篇传奇小说集, 《钟情丽集》和《怀春雅集》则属于中篇传奇小说。这几部作品的男主角有一个共同点, 即小说所展示的他们人生的核心内容是对某一女性或某几位女性的关注。欣欣子没有提到《钟情丽集》、《怀春雅集》之外的其他明代中篇传奇小说, 而在我看来, 欣欣子有意隐瞒了部分信息。就《金瓶梅》而言, 热衷于猎艳的西门庆与《寻芳雅集》、《李生六一天缘》、《天缘奇遇》等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中的才子如出一辙。不了解这一事实, 我们对西门庆的了解就不可能真切、深入。下面我们就来考察西门庆的谱系归属。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明代一部分中篇小说的男主角, 虽然事实上只能视为好色之徒, 但却在诸多作品中被不约而同地定位为识卓才高的“才子”。比如《寻芳雅集》中的吴延璋 (据《绣谷春容》, 别本或作吴廷璋) :“三冬涉猎书史, 挥吐云烟, 姿容俊雅。遍通百家, 且喜读兵书。真文章班、马, 风月张、韩也。”吴自己也宣称其人生蓝图是“适性怡情, 偃仰烟霞”, 俟真主出而建功立业。然而, 在《寻芳雅集》的具体描写中, 我们看不到他“放浪山水”的人生场景, 看不到他的“济世之才”, 我们看到的, 只是他醉心于猎艳, “日登凤凰之台, 时处潇湘之馆”, 并肩迭股之类的床上游戏。小说对其生活的具体描写与开头的角色定位完全不能吻合。同样, 在《李生六一天缘》和《天缘奇遇》中, 我们看到的也是只知满足淫欲的浪荡公子。以定位如此之高的才子演绎出如此卑俗的人生情调, 只能给人不和谐之感。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金瓶梅》的作者有鉴于此, 在不改变卑俗的人生格调的前提下, 改变了对男主角的定位。他不再选择才子作为艳遇的核心人物, 而是从《水浒传》中借来西门庆取代才子。与学富五车的才子们不同, 西门庆是个从不读书的市井浪子。第四十八回写来保从翟管家处抄出一份蔡京所奏七件事的邸报归清河县来, “与西门庆观看。因见上面许多字样, 前边叫了陈经济来, 念给他听。陈经济念到中间, 只要结住了, 还有几个眼生字不认的。旋叫了书童儿来念。那书童倒还是门子出身, 荡荡如流水不差, 直念到底。”书童、陈经济、西门庆三人, 社会地位依次渐高, 而文化程度依次下降。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据张竹坡统计, “西门庆淫过妇女”计有:李娇儿、卓丢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春梅、迎春、绣春、兰香、宋惠莲、来爵媳妇惠元、王六儿、贲四嫂、如意儿、林太太、李桂姐、吴银儿、郑月儿。所有这些女人, 大体上可分为四类:或者是与西门庆做财色交易, 如王六儿、如意儿等;或者是被其生理上的魅力所吸引, 如李瓶儿、林太太等;或者是在财色交易的同时, 满足其浅薄的虚荣心, 如宋惠莲等;或者兼而有之, 如潘金莲、庞春梅等。作者以“说淫话”的多少将他笔下的人物分出等级。孟玉楼、吴月娘、庞春梅是较为高贵的, 其标志之一是少“说淫话”或不“说淫话”;潘金莲、如意儿、林太太是极为卑贱的, 其标志之一是多“说淫话”。在这两类人中, 西门庆所迷恋的恰好是卑贱的潘金莲等。这样一个西门庆, 读者无论如何不会将他定位为“才子”, 不会将他与“涉猎书史, 挥吐云烟”之类的描写联系在一起。《金瓶梅》就这样成功地将主角作了置换:不再是传奇小说中千篇一律的“才子”, 而是一个来自清河县的暴发户, 一个市井浪子。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