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我们已大体说明了一个问题: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尤其是《寻芳雅集》、《李生六一天缘》、《天缘奇遇》等作品中的“才子”, 尽管常常被介绍为“涉猎书史, 挥吐云烟”, 但他们实际所作的事情与西门庆无二, 这便造成了人物定位与人物言行不吻合。《金瓶梅》作者意识到了这一点, 索性以市井暴发户来取代“才子”, 让人物定位与人物言行取得一致。这是《金瓶梅》的卓越建树。
《金瓶梅》对主角的态度也与明代中篇传奇小说形成对照。具体地说, 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中的“才子”, 尽管其基本人生内容事实上无可称道, 但小说家对之却仍推崇备至。这种态度表现在情节设计上, 一个显著的表征是“才子”通常得到皆大欢喜的结局。比如《三妙传》之白景云: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生后擢巍科, 登高第, 官居翰苑, 为名士矣。徽音生二子, 琼姐生一子, 皆擢进士。后琼姐、奇、徽音与白生合葬于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 多产方兰。子孙展墓, 里许闻香, 世人皆以为和气致祥云。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这样安排男主角的结局是令读者不安的。如果这是对男主角四处猎艳的奖励, 小说诲淫的意味不免太强烈。但如果让男主角落得一个悲剧结局又如何呢?那也不妥。因为小说开端将男主角定位为才高识卓的书生, 这样一个人, 倘若结局悲惨, 显然不大合适。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中人物定位与其人生内容的不吻合, 造成了结局设计的困难, 无论是悲剧结局还是圆满结局, 都不恰当。依才子实际的所作所为来看, 理当安排一个悲剧结局;依小说家对才子的定位来看, 理当安排一个美满的结局。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而《金瓶梅》以清河县的一个暴发户作为四处猎艳的主角, 人物定位与其人生内容是一致的, 作者在表示对他的褒贬、抑扬, 也就不再存在困难。小说的态度很明确:以西门庆的所作所为, 他不可能有圆满的收场;读者不应该效法西门庆, 而应从其咎由自取的经历中汲取教训。如东吴弄珠客《金瓶梅序》所说, “《金瓶梅》, 秽书也”, “盖为世戒, 非为世劝也。余尝曰: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 菩萨也;生畏惧心者, 君子也;生欢喜心者, 小人也;生效法心者, 乃禽兽耳”, 并“奉劝世人, 勿为西门之后车可也”。《金瓶梅》经由对西门庆纵情声色的生活的描写, 并且以其纵欲而亡的结局表达出与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不同的主旨。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三、《金瓶梅》中存在的矛盾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细读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 我们在注意到《金瓶梅》谱系的复杂性时, 还会注意到另一个问题:《金瓶梅》中的许多人物, 其性格可以分解为不同的层面, 而不同层面之间往往难于统一, 甚至是尖锐矛盾的。比如潘金莲, “在小说正文叙述里, 潘金莲早已被确定为一个非常狡猾和残酷的人物, 一个为满足其性欲无所不为的占有性色情狂。由于作者未能创作出合乎她的性格与气质的新曲子, 因此, 在她需要用曲来表露情感的时候, 便显得比她的实际性格好得多, 也更值得我们同情。在小说的散文叙述部分里, 她是个毫无道德观念的人物, 而在使用韵文的场合, 她仿佛那么娴雅、美丽, 富有女性柔顺、优美的感情, 我们真怀疑她是否在鹦鹉学舌!” ① 对这一矛盾现象, 可以从发生学的角度来加以阐释。在我们所考察的人情小说中, 《水浒传》和明代的中篇传奇小说 (如《钟情丽集》、《怀春雅集》等) 特别值得注意。《水浒传》中的潘金莲, 用夏志清的方式来表述, 是“一个非常狡猾和残酷的人物, 一个为满足其性欲无所不为的占有性色情狂”。而《钟情丽集》、《怀春雅集》中的佳人, 虽然也沉溺于性生活中, 却有较高的文化素养, 熟悉诸多具有感伤色彩的高雅艳词, 甚至能自己写作情诗。《金瓶梅》将《水浒传》中的潘金莲和明代中篇传奇小说中的佳人合为一体而未能“把放肆的邪恶与诗的优美这两种不同的意象统一起来”, 就造成了这种矛盾的性格。谱系的多元造成了人物塑造的不够和谐, 这同时也预示着, 在《金瓶梅》之后才子佳人小说一度兴盛乃是符合逻辑的。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不只是潘金莲的性格存在裂痕, 西门庆也是如此。《水浒传》中的西门庆是一个作恶多端的坏蛋, 在《金瓶梅》中, 他也常常是这样一个坏蛋。但他又有另外的一面。夏志清对他的最后印象是:“他脾气好、慷慨大方, 能有真正的情感, 是个讨人喜欢的人物。他诚然经常从事无耻的交易, 但同时也给我们以慷慨好施的印象;他诚然是个臭名昭著的诱奸者, 但作者也使我们明确看到, 受他诱骗的妇女都是自愿上钩的。” ② 夏志清似乎觉得西门庆性格的不同层面是可以统一的, 其实未必尽然。他坏的一面来自《水浒传》给他的定位, 他好的一面则受到明代中篇传奇小说才子形象塑造的惯例的影响。两个不同的小说传统在《金瓶梅》中汇合, 但未能做到融洽无间。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金瓶梅》的说教风格与其小说内容之间也未能取得很好的协调。对西门庆的纵欲无度, 《金瓶梅》一再予以讽刺, 并在西门庆纵欲身亡时插话说:“嗜欲深者, 其天机浅, 西门庆自知贪淫乐色, 更不知油枯灯尽, 髓竭人亡。”小说的说教风格由此可见一斑。但在注意到《金瓶梅》的说教风格的同时, 我们也发现, 作者经常兴高采烈地描写西门庆的放纵生活, 表现出不加掩饰的欣赏之情。这种矛盾现象, 从谱系渊源的角度看, 其说教风格来自《效颦集》这一类作品, 而作者对性生活的强烈兴趣则与明代的中篇传奇小说和《如意君传》等一脉相承。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3.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