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便叫道:“章四儿淫妇,你是谁的老婆?”妇人道:“我是爹的老婆。”西门庆教与他:“你说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那妇人回应道:“淫妇原是熊旺的老婆,今日属了我的亲达达了。”
淫声艳语,丑不可闻。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点者却在一旁批道:“如此作情语,只见其俗耳,有何妙处?然出自西门庆之口中,固妙。”这里的妙处,就是深刻而形象地暴露出西门庆变态的性心理与畸形的占有欲,揭示了这个流氓以占有他人财物(包括女人)为乐事的商人本质。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当然,《金瓶梅》还有相当一部分性描写是比较粗鄙的,在叙述上的作用也不明显,仅仅为了宣泄作者暴露性行为的某种心理快感。例如有关西门庆与几个妓女,还有贲四嫂等人的性描写,情趣和文字都很低劣,确属于《金瓶梅》这部巨著中的重大败笔。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但事实上,《金瓶梅》性描写的根本缺陷还不在这里。《金瓶梅》写性的用意,自然是“以淫止淫”、“以淫说法”,作者的态度确也是极严肃的。然而从几百年的阅读效果看,《金瓶梅》并没达到这个目的,许多时候反倒成了“以淫诲淫”了。出现于清光绪时的小说《梼杌萃编》,曾写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叫贾端甫的太守,表面上道貌岸然,以坐怀不乱闻名遐迩。可背地里却逼老婆仿效《金瓶梅》中“潘五姐的细品玉萧,王六儿的后庭插箭”等等,无所不为。除小说外,明清笔记中提到文人学士以学西门庆、潘金莲那种丑事为乐趣的,亦屡见不鲜。可见有人并不怕《金瓶梅》作者的道德训鉴,也不怕因果报应,西门庆和潘金莲的那一套,比戒淫、色祸等等更有吸引力。《金瓶梅》梓行不久,东吴弄珠客担心有人中毒,还专门发过一通声色俱厉的警告,说:“读《金瓶梅》而……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11)无奈这个声音在《金瓶梅》本身绘影绘形,纤毫毕露的性描写中,实在显得太无力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出现这种现象的根源在哪里呢?夏志清说:“表面看来他(指《金瓶梅》作者)是人严峻的道德家,他抓住每个机会斥责奸淫与败德,但他费很大力气描写做爱活动的事实使我们感到他的道德上非难的态度是当不得真的。”(12)确实,《金瓶梅》作者在对待性的态度上,存在着严重的分裂状态。他在暴露性之恶的同时,情不自禁地又流露出啧啧称羡的沉迷和神往,所以他才将性写得那么有滋有味。然除此之外,更根本的问题是否在于,《金瓶梅》性描写的这种分裂状态,完全消融于叙述之中,从而使它的缺陷,成为渗透到叙事构成内的无法剔除的因素。具体表现在这样两方面: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第一,在性场景的描绘中刻意勾画某些富有生活情趣的性情境,这些情境常是非常生动形象的,具有出色的细节描写所应有的艺术魅力,给读者的印象极深,有着潜在的艺术吸引力。比如第五十一回西门庆在潘金莲床上打猫儿耍子那段描写;再比如第十八回西门庆令春梅在旁斟酒,与潘金莲边干边饮酒取乐一节,都是这种性情境的典型例子。《金瓶梅》作者似乎是以诗意的眼光去看这些细节的,所以这种情境具有特别挑逗人的魅力。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这是《金瓶梅》作者的巨大弱点,它直接破坏了作者对性态度的统一性,更严重的是事实上削弱了小说主题的深刻性,客观上则使性之恶的训鉴变成毫无价值的虚幻的谎言。但由于这种性情境在小说情节、人物性格发展及性心理、性情绪等表现中的重要作用,我们事实上无法将它从作品中分割出来。反过来说,它在叙述上的功能,可能不是多余而丑陋的累赘,而实在是具有一定“能量”的结构单元。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第二,在性场景的描绘中刻意表现某种没落文人的性情趣。比如第二十七回西门庆所谓“金弹打银鹅”的游戏;第二十一回与吴月娘睡前的调情;第十三回西门庆与李瓶儿通奸时边饮酒,边抹牌,按春宫图行事的一番表白,等等,都透出一股作者暗自啧啧赞赏的文人情趣。且这种情趣完全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它们弥漫在《金瓶梅》描写中,犹如无法驱散的乌云一般。在叙述上,性情趣又往往成为构筑性生活情节的一个因素。或者说,一部分性描写,即来源于作者对这种性情趣的隐秘冲动。这种与营造性情境相似的诗意目光,跟全书那种带有病理解剖意图的“性视角”,其实构成了尖锐的对立,表现出作者自身的矛盾与困惑。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金瓶梅》另一种性情趣来自民间,比如第四回关于男子生殖器的一段文字,还有第八十六回潘金莲与王潮儿通奸时写“老鼠”的那节曲词,等等,这些有明显民间色彩的性情趣可能与说书有关,是古代一些话本的移植、转抄、摹拟,所以外加的成份较重,往往不能与小说中的性描写本身融为一体,比起那种文人的性情趣,民间的似乎更类“恶趣”,实在下流、下作得很,更不用说艺术魅力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这样看来,《金瓶梅》性描写的缺陷是作者个人所永远无法超越的了。晚明这个独特的时代,处于历史转换的交叉点,反禁欲和个性解放思潮,使《金瓶梅》的作者意识到了人欲的合理性,意识到了建筑在商品经济萌芽中的自我觉醒和对生命需求的追求;而另一方面,晚明的资本主义萌芽又是极其畸形的,反禁欲主义是以极端的纵欲,对生命的恣意挥霍和自我戕残表现出来的,以一种摧毁生命的自弃的快乐与痛苦表现出来的。所以,《金瓶梅》作者在人欲合理性的背后,不可避免地面对欲与生命的恶,这是时代给予作者的局限。而作者身上的矛盾,也正是晚明这个封建末世,在新旧交替的方生未死间,最突出最深刻的矛盾。影响到《金瓶梅》性描写文字本身,无论是叙述方式还是美学品位,都在新奇和富有创造性的同时,也深深地烙着这个时代最肮脏、丑陋、腐朽的印记。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 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23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