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县的儿子李拱壁鳏居已久,一向着媒妇各处求亲,多不遂意。清明那天在杏花村酒楼看见吴月娘一行人,便爱上了孟玉楼,只是无门可入,未知嫁与不嫁,从违如何。
雪娥事发,这李衙内以为月娘会来领人领物,不料月娘并未使人来见官,衙内失望。于是与廊吏何不韦计议,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诺说,亲事若成,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
陶妈妈听了,喜欢得疾走如飞,惊得鸡飞狗叫,一直来到西门庆家门首。
来昭正在门首站立,陶妈妈上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哥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
来昭道:“你是哪里来的?这是西门老爹家。老爹下世了,来有甚话说?”
“累及管家进去禀报,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吩咐,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头亲事。”
“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只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胡撞甚亲事!还不走开。惹得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
陶妈妈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做什么?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
来昭也就改了口气:“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有哥儿,一位无哥儿,不知是哪一位奶奶要嫁人?”
“衙内小老爹说,是清明那天在郊外曾看见的,面上有几点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来昭进到后边,告诉月娘:“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
月娘吃了一惊:“我家里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的?”
来昭道:“说是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那位奶奶。”
月娘便不说话了,心中暗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萝卜动个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于是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姐,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边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天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真的有此话么?”
玉楼听了月娘的问话,几日来不曾平静的心思又翻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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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郊外,玉楼也看见了李衙内,见他一表人物,风流博浪,触动心思:“况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说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人肉儿各人疼,归他娘去了。闪得我树倒无荫,竹篮儿打水。”
想到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儿都改变了,不似往时,“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地守些什么?倒没的耽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
这几天,天天如此心思,刚才还想得出神发呆哩。月娘进来这么一说,又正是自己看中的那个人,心里又欢喜,又羞愧,不过口里还是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脸面顿时飞红起来。
月娘见她羞答答喜盈盈的样儿,心中有数,说:“既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得许多。”一面叫来昭:“你请那保山来。”说完,走到上房明间内,正面供养着西门庆灵床。
陶妈妈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吩咐,敬来说咱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
“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
“俺家衙内说了,清明那天,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生得长挑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儿的,便是这位奶奶。”
月娘不再言语,领着媒婆来到玉楼房中,在明间内坐下。
陶妈妈忙起身道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语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得个正头娘子。你看,从头看到底,风流实无比;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
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来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乡贯何处,地里何方,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
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只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生;现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娴,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殁了大娘子二年光景,要寻个娘子当家,一地里又寻不着门当户对妇,敬来宅上说这门亲事。若成,免小媳妇县中打卯,还重赏在外。若是咱宅上做这门亲事,老爹说了,门面差徭、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
玉楼又问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哪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
陶妈妈道:“俺衙内老爹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惊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无正房入门为正,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
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这就是心中有个八九不离十地应允了这门亲事,不然,别说茶食点心,不拉下脸来就不错了。这玉楼又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初时说得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及到其间,并无一物,奴也吃人哄怕了。”
陶妈妈说:“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了好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说媒,成就人家好事。奶奶肯了,讨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
玉楼取了一条大红缎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
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一同拿了帖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理。”
不多时,薛嫂儿来到,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拿着帖儿出了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
陶妈妈又问:“原先嫁这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儿?”
陶妈妈看着婚帖儿上写的是“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这只怕衙内嫌娘子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
薛嫂道:“这有甚难处!咱拿了这婚帖儿,交个路过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不算发了眼。”
二人于是一边走,一边四处探看,不见有个路过响板的先生,却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着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子底下安放一张桌席,里面坐着个能写快算灵先生。两个媒婆上前道了万福。先生便让坐下。
薛嫂道:“有个女人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来,说:“不当轻视,先生权且收了,路过不曾多带钱来。”
先生看了,一面掐指寻纹,把算子摇了一摇,开言说道:“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时,理取印绶之格。女命逆行,现在丙申运中。丙合辛生,往后幸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权中夫星多,虽然财命,益夫发福,受夫宠爱,不久定见妨克。果然见过了不曾?”
先生道:“子早哩,命中直到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真无比。”又取笔批下命词八句,念道:
薛嫂便问:“先生,如何是‘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这两句俺们不懂。”
先生说道:“马首者,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方是贵星,享受荣华。寅皮是克过的夫主,是属虎的,虽故受庞爱。只是偏房。往后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岁,有一子,寿终,夫妻偕老。”
两个媒婆说道:“如今嫁的倒果是个属马的,只怕大了好几岁,配不来,求先生改少两岁才好哩。”
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炼,定成大器也,正好!”
两个媒婆拜辞了先生,出离卦肆,径到县中。衙内正坐等消息。门子报入,唤进二媒人,跪下磕头。
陶妈妈道:“是她那的媒人。”又把亲事说成告诉了一遍。说道:“娘子人材无比的好,只是年纪大些。小媳妇不敢擅便,随衙内老爹尊意。讨了个婚帖在此。”说着,双手递上婚帖。
李衙内看了,上写着“三十四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便说道:“就大三两岁,也罢。”
薛嫂儿插口说道:“老爹见的是,自古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才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
衙内道:“既然好,已是见过,不必再相。命阴阳择吉日良时,行茶礼过去就是了。”
衙内道:“事不可稽迟,你两个明日来讨话,往她家说去。”又吩咐左右:“每人且赏与她一两银子,做脚步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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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衙内见亲事已成,喜不自胜,即唤廊吏何不韦来,两人商议,对父亲李知县说了。
又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日吉日良时,准娶过门。当即兑出银子来,委托何不韦、小张闲买办茶红酒礼。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往西门庆家来回月娘、玉楼的话。
到了四月初八日,县中备办十六盘羹果茶饼、一副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副玎珰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棉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韦押担,送到西门庆家下了茶。
十五日这天,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着,凡是她房中之物,尽数都交她带去。
西门庆在日,把玉楼的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金莲房里那张螺钿床陪了她。玉楼教兰香跟她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的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够了。”
玉楼只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个纪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
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铁落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孟玉楼。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系金镶玛瑙带、玎珰七事,下着柳黄百花裙,先拜辞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
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得我孤零零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人携手哭了一回。
然后家中大小都送玉楼出大门。媒人替她戴上红罗销金盖头,教她抱着金福瓶。月娘守寡,出不得门,请了她孟大姨来送亲,径往知县衙里来。
又是一场哄动,满街人都来瞧看指点议论,说好的,说歹的,都有。
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将薛嫂儿、陶妈妈叫到跟前,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曲尽于飞之乐。
到次日,吴月娘这边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
那李衙内这边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吴月娘这日也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做三日赴席,在后厅吃酒。知县奶奶出来陪侍。
月娘回家,因见席上花攒锦簇,归到家中,进入后边院落,见静悄悄无个人接应。回想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热闹,往人家赴席回来,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姊妹们都坐不下,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不觉一阵伤心,扑向西门庆灵床儿,放声大哭起来。
李衙内和孟玉楼两个,郎才女貌,如鱼似水,正合着油瓶盖上。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李衙内端详玉楼容貌,观之不足,看之有余,越看越爱。
又见带了两个从嫁丫环:一个兰香,十八岁,会弹唱;一个小鸾,年十五。俱有颜色,心中欢喜得没入脚处,却不提防,他处有人打起了他们的主意来。
陈经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三日一嚷,五日一闹,一面骂大姐,一面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张氏借了五十两银子去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张舅门上骂嚷一顿。
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他。张氏知道,受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儿子逆殴不过,兑出二百两银子来交付与他,叫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
这陈经济结交杨大郎、陆二郎几个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夜酒,买卖不成,本钱渐光。陈定不得已,对张氏说了真情。
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不让儿子管布铺。经济反说陈定染布落钱,并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边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又问娘要了五百两银子,要往临清贩布去。
这杨大郎名唤杨光彦,绰号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挝着人家本钱就使。他到家收拾行李,没底儿褡裢装着些嵌金榆钱儿,拿一张黑心雕弓,骑一匹白眼龙马,跟着经济从家中起身。
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码头去处,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这经济终是年少后生,上次来寻来保船只时,已是尝到繁华的甜头,现在又被这铁指甲杨大郎领着游娼楼,串酒店,每日睡睡,终宵荡荡,货物贩得不多,银钱用了不少。
因走在一娼楼馆上,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得风流俏丽,色艺双全,才交二九青春,经济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她歇了几夜。杨大郎在旁花言说念,说得这经济用一百两银子娶了来家。
张氏见儿子货倒贩得不多,把本钱娶了一个娼妓来家,便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经济不免买棺装殓,念经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发送出门,祖茔合葬。
他母舅张团练看他娘面上,也不和他一般见识。经济把他娘的三间正房,中间供养灵位,另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倒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个丫头重喜儿伏侍。
门前铺子教杨大郎开着。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娼妓吃,每日只和金宝睡,把大姐丢着不去瞅睬。
一天,听得说孟玉楼嫁了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那李知县已是三年任满,不久前,升任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
这陈经济心眼不正,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到的那根玉楼簪子,要把这根簪子做个见证,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奸,给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这些东西都是昔日杨戬寄放的金银箱笼,理应没官之物。
经济想道:“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口声,不怕不教他儿子双手把老婆奉与我。我那时娶将来家,与冯金宝又做一对儿,落得好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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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陈经济打点他娘箱中,寻出一千两金银,留下一百两与金宝家中日用,也不管顾大姐,把陈定复叫进来看家,并门前铺子发卖零碎布匹。
他与杨大郎带了家人陈安,押着九百两银子,从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绵绸绢,来到清江浦江口码头上,泊住了船只,投在个店主人陈二店内。
饮酒中间,对杨大郎说:“伙计,你暂且看守船上货物,在二郎店内略住数日。我和陈安拿些人事礼物,往浙江严州府,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就来。”
杨大郎道:“哥去只顾去!兄弟愿在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陈经济和陈安带了银两、人事礼物,次日一早动身。取路径到严州府。进入城内,投在寺中安下。打听得李通判住处,不敢怠慢,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教陈安押着礼物,来到李通判府衙前,与门吏作揖道:“烦报一声,说我是通判李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
门吏听了,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看书,听说是玉楼的兄弟来了,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
陈经济进入府衙厅上。李衙内迎接,叙礼,分宾主坐下。
经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
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帖并礼物送进里面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
玉楼在房中坐着,闻知此事,心想:“一二年不曾回家,再有哪个孟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又看了礼帖儿,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心中高兴,一面道有请,一面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
玉楼欢欢喜喜,装点打扮,伺候出见。只见衙内让进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哪里是她兄弟,却是陈姐夫,心中暗道:“他来做什么?等我出去,看他怎的说话?”于是整装出来拜见。
才说到这,一个门子来请衙内,说外边有客来了。衙内吩咐玉楼管待二舅,就出去了。
玉楼见经济磕下头去,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哪阵风刮你到此处?”叙毕礼数,让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
说话中间,丫环放下桌儿,摆上酒来,杯盘肴品,堆满春台。玉楼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经济,说:“姐夫远路风尘,无事破费,且请一杯儿水酒。”
经济用手接了,唱了喏,也斟一杯回奉玉楼,叙礼坐下。因见她姐夫长姐夫短地叫他,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范,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地探她。”
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陈经济酒盖着脸儿,见无他人在跟前,先丢了几句邪言说入去:“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俺俩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油瓶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
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浑者浑,久而自见。”
经济笑嘻嘻从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玉楼,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了。
玉楼顿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倒戏弄我起来。”撤了酒席,就要往房里去。
经济拾起香茶说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倒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就不睬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有首尾?”
于是取出那根金头簪子,拿在手内说:“这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通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的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衙门儿里和你答话!”
玉楼见他发话,拿的簪子也是自己头上曾用过的,心中暗道:“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当即见机应变,笑吟吟地走将过来,一把手拉经济说道:“好姐夫,奴逗你玩玩儿,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也有意。”
陈经济慌忙搂着玉楼,亲起嘴来,把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舒到她口里,交她咂,说道:“你叫我—一声—亲亲的—姐夫,才算—你—有我—之心。”
经济悄悄说道:“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妇,有何不可?他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不敢来抓寻你不成?
玉楼道:“既然如此,也罢。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奴有一包金银细软,打墙上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扮做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吧。”
衙内进来便问玉楼:“你兄弟住哪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下程与他。”
便把实情说了出来,又道:“奴已约下他,今晚夜至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好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
衙内道:“叵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当即叫来左右心腹快手,吩咐下去预备。
半夜三更,陈经济果然带了陈安,来到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良久,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一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来。
陈经济哪里知道这都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才待教陈安拿着走,忽然一声梆子响,黑暗里闪出四五条汉子,叫声:“有贼了!”顿时就把陈经济主仆二人都绑了,禀知李通判。通判吩咐:“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严州府正堂徐知府,是个极清廉刚正之人。次日早上升堂,李通判带陈经济上去,说:“昨夜至三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经济、陈安,撬开库门,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
徐知府喝令带上来,为首的却是个清俊小伙,问他,只是连连喊冤。李通判一旁只催用刑。板子打下去,那陈经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
徐知府听见,知其内中有因,打了十板,喝住了,收下监去。退堂之后,吩咐心腹手下假扮做犯人,和经济晚间关在一处睡。
那人问经济:“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今日怎落在此官司中?”
经济道:“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问问她索讨,反被她诓骗了,陷我一场,把我当贼拿。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好苦也!”
徐知府当晚得知此话,次日升堂,把陈经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
李通判在旁还要劝阻,反被徐知府尽力数说一顿:“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来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然如此,公道何堪?”
李通判满面羞惭,心中焦躁,退堂到家,将儿子着实打骂一通,三十大板下来,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通判夫人在旁哭泣劝解无用,玉楼只能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
打完之后,吩咐衙内:“即时把这妇人打发出门,令她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
衙内心中怎生舍得,只顾在父母跟前哭啼哀告:“宁把儿子打死在爹爹跟前,也舍不得妇人。”
李通判便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只要禁死他。夫人百般劝解,见通判固执,便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上原籍家中去便了。”
通判这才依听夫人之言,放了衙内,限期三日动身。李衙内于是打点车辆,同玉楼回枣强县家里攻书去了。
陈经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赶来清江浦陈二店中寻杨大郎。陈二告诉说:“他三日前便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经济还不相信,到河下寻找,不见人船,气得咒骂不绝:“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
这时身边盘缠已无,只得和陈安搭在人家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回家。正值秋暮天气,树木凋零,金风摇落,甚是凄凉。
陈经济和陈安到家。陈定正在门首,见他二人走来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连忙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经济气得半日说不出话来,良久,把这一趟遭遇都说了,又道:“多亏正堂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却又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的货物不知拐到哪里去了。”
当下,陈经济先使陈定往杨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陈经济又亲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来。
自从经济出门,冯金宝和西门大姐便开始合气,一直到这时。二人扭南面北,对着经济说了起来。
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转与她鸨子去了,她家的鸨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不买,只熬俺们。
冯金宝说大姐成日横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
陈经济听了,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材料淫妇!你害馋痨馋痞了。”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
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儿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抵盗东西与鸨子,倒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淫妇拼兑了吧,要这命做什么!”
经济道:“好淫妇,你拼兑她,你还不值她个脚趾头儿哩。”又一把扯过大姐头发来,用拳打、脚踢、拐子撞,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
到了晚夕,经济便归娼妓的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可怜西门大姐哭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亡年二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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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次日早上,经济还骂大姐懒床不起。元宵发现是上吊死了,经济才慌起来。陈定见了,恐怕连累,赶忙先去西门庆家报知月娘。
月娘闻知,恼怒顿生,气得浑身打战,率领家人小厮、丫环媳妇七八口人往陈家赶来,见了大姐尸首还吊在梁上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经济拿住,揪扯乱打,用锥子扎。
那金宝躲在床底下,众人也扯她出来,打了个臭死。又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将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回去了。经济哪敢上前来说一句话。
回到家中,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
第二天,月娘亲自见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新任霍知县举人出身,为人鲠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忙欠身起来,劝月娘先回家去,留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即刻出牌拿陈经济和冯金宝。
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委付来昭在厅下伺候,出来坐轿子回家。
陈经济正在家里忙丧事,见公人来拿他,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睡在床上,也唬得势不知有无。打发公人酒饭,然后被押到县衙,跪在阶下。
霍知县升堂审问,陈经济一口咬定只是自缢身死。知县老爷喝令左右拿下,打了他二十大板。又提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了一百敲。
次日检验尸身,身上青伤累累,脖项间也有绳痕,委实是因生前踢打伤重,受忍不过,才自缢身死。知县大怒,褪经济、金宝衣,再各打十板,问了陈经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陈经济慌了,监中写出帖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原来的头饰,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霍知县一夜便把招卷改了,只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
吴月娘得知,再三跪门哀告,不可轻处。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见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向么?你怕他后来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的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一面就把经济提到跟前,吩咐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时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
这经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于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两,娼妓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的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
有气无处出,只怨陈定,又把陈定两口儿撵出家门。家中空荡荡的,不免想起杨大郎,要问他那船货的下落。
次日,陈经济来到大郎家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
杨大郎早已把那船货卖了银两,一向在外,四散躲闪。听说经济坐监房了,才来家住。这时听见经济在门外喊叫,不敢出来,却叫他兄弟杨二风出来。
陈经济从此四处流浪,直到山穷水尽之时,才被春梅寻救进了守备府,转了时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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