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 栏】陈东有│俏婢庞春梅(第十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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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福寺月娘会春梅 守备府仇人买对头

头天晚上,春梅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守备慌忙问道:“你怎的哭?”
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的不与她清明寒食烧纸儿,因此哭醒了。”
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
“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
“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教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份纸钱,也是好处。”
次日清明,守备全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径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去处,也有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游玩来了。
这时,吴月娘几个吃了会酒,踏青游玩。三里抹过桃花店,五里望见杏花村,不知不觉,来到永福寺前。月娘见这座寺院盖得十分齐整,便问:“这座寺叫做什么寺?”
吴大舅说:“此是周秀老爷的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五百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才有这般新鲜齐整。”
月娘便对大妗子说:“咱也进这寺中看一看。”
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长老连忙出了方丈,迎请施主菩萨随喜。
长老见了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看茶。”
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众人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内。长老连忙点上茶来,雪锭般盏儿,甜水好茶。
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
长老笑嘻嘻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众僧,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串坐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说完,吩咐方丈中摆斋,又对月娘众人说:“众菩萨请坐,小僧一茶而已。”
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交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
道坚长老笑吟吟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少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
不一时,小和尚放了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长老在旁陪坐,举箸儿才待让月娘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跑得气喘吁吁,暴雷一般报与长老:“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
长老慌忙披袈裟,戴僧帽,吩咐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又说道:“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内避避,待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坐不迟。”
吴大舅告辞,这和尚死活留住,不肯放。
钟鼓鸣响,山门大开,长老出门远远地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簇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一般而来,轿夫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
长老躬身合掌上前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当远接,接待迟了,勿蒙见罪。”
春梅在帘内答道:“起动长老。”
那些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抬将祭桌来,摆设已久,纸钱列下。春梅的轿子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了轿子。两边青衣人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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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插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纸钱烧了,自己放声大哭:
烧罢纸,把凤头鞋跌绽。叫了声娘,把我肝肠儿叫断。只因你逞风流,人多恼你疾发你出去。被仇人才把你命儿坑陷,奴在深宅,怎得个自然。
又无亲,谁把你挂牵?实指望和你同床儿共枕,怎知道你命短无常,死得好可怜!叫了声,不睁眼的青天!常言道好物难全,红罗尺短。
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也出山门迎接,却不见进来,问小和尚。
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
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见得。”
月娘疑惑道:“她又哪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
正议论着,长老先进来,吩咐小沙弥:“快看好茶。”
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轿。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究竟这位小夫人是谁。
定睛仔细看时,果然是春梅,但比昔日出落得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得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儿,下着翠蓝缕金宽襕裙子,带着玎珰禁步,比往昔不同许多: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插。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玎珰;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项,花钿巧贴眉尖。
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上前掀帘子请小夫人,方丈明间内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
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宅内上坟,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恕罪小僧。”
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
长老连忙说道:“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经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多与她老人家装些箱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回小奶奶话。”
这长老只顾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得。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
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
长老于是说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她们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
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
长老慌忙来请月娘众人。
吴月娘却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吧。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吧。”
长老见收了月娘布施,又没管待,心中过意不去,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玉楼、大妗子推辞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子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磕下头去。
大妗子慌忙还礼,说道:“姐姐,今非昔日可比。折杀老身。”
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的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理。”
拜了大妗子,春梅向月娘和玉楼磕下头去。月娘、玉楼也欲还礼。春梅哪里肯,扶了起来,磕了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
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
春梅道:“好奶奶,奴哪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得恁大了。”
月娘连忙对如意儿和小玉说:“你俩过来,与姐姐磕个头儿。”
如意儿和小玉笑嘻嘻过来,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一旁对春梅说道:“姐姐,你受她两个一礼儿。”
春梅从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
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
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得要不得。
玉楼说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
春梅道:“便是。因俺娘她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她手里一场,她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她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
月娘还不明白指的是谁,说:“我记得你娘没了好多年,不知葬在这里。”
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的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她埋在这里。”
月娘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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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你逢节令纪念她,来替她烧钱化纸。”
春梅道:“好奶奶,想着她怎生抬举我来!今日她死得苦,是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她?”
这时,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炸饼馓点心,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金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伙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她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便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
长老说:“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便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支青蒿。
玉楼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取出汗巾儿来,放声大哭:
烧罢纸,泪珠儿乱滴。叫六姐一声,哭得奴一丝儿两气。想当初咱二人不分个彼此,做姊妹一场并无面红面赤。你性儿强我常常儿地让你,一面儿不见,不是你寻我我就寻你。
恰便像比目鱼,双双热粘在一处。忽被一阵风咱分开来,共树同栖,一旦各自去飞。叫了声六姐,你试听知:可惜你一段儿聪明,今日埋在土里!
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去,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孩子去,只怕唬了他。
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还是抱了孝哥儿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吩咐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盅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她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
正饮着酒,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
春梅不慌不忙说道:“你们回去。知道了。”
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且待她陪完。
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再打搅了。天色已晚,你也有事,俺们去吧。”
春梅哪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盅来劝酒,说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好的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
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够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
饮了一杯,月娘说:“我酒够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
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的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送了家去。”
众人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那长老来,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
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上了轿子,她才上轿。两下分路,月娘一行,只有几个家人小厮跟随;春梅大轿,一簇人跟随,喝着道,往新庄上去了。
月娘一行人,离了永福寺,顺着大树长堤前来。玳安又早在杏花村酒楼下边人烟热闹的高阜去处,幕天席地,设下酒肴,等候多时了。
不一时,斟上酒来。众人坐下,正饮酒,只闻楼下香车绣毂,往来人烟喧杂,车马轰雷,笙歌鼎沸。月娘众人站在高阜,把眼观看,只见人山人海围着都在看教师走马耍解。
也就在这不远处,本县知县相公的儿子李衙内,名唤李拱壁,也在游玩观看热闹。
此位衙内年约三十余岁,现为国子上舍,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两巷中走往,人称他为“李棍子”。
这日,他穿着一弄儿轻罗软滑衣裳,头戴金顶缠棕小帽,脚踏干黄靴,纳绣袜口,领着二三十个好汉,拿弹弓、吹筒、毬棒,来到杏花村大酒楼下,看那教师走马卖解。忽闻听得有妇人的好笑声,扭头四顾,便看见了不远的高阜去处有几个打扮得与众不同的妇人站在那儿观景瞧热闹。
再细看其中一个长挑身材的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谁家妇女,有男子没有?”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吩咐:“你去那高坡上,打听那三个穿素白的妇人是谁家的。访得是实,告我知道。”
小张闲掩口应诺,云飞般跑去。不多时,便见打回转来,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报说:“她们都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妻小亲戚。那个小巧身材的,是他的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正在往这边看的,是他的第三个娘子,姓孟,名唤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另一个年老一点儿的是大娘子的嫂子。”
李衙内听了,独记下孟玉楼的名字,重赏了小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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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日色衔山,吴大舅令玳安收拾了食盒,撺掇月娘上轿回家。
这天,孙雪娥与西门大姐在家,午后时分无事,都出大门首站立。不想一个摇惊闺的过来。那时,卖胭脂粉、花翠生活、磨镜子,都摇惊闺。大姐便使平安儿叫住那人:“我镜子昏了,与我磨磨镜子。”
那人放下担儿,说道:“我不会磨镜子,我卖些金银生活、首饰花翠。”站立在门前,只顾眼上眼下看着雪娥。
雪娥便道:“那汉子,你不会磨镜子,去吧,只顾看我怎的!”
那人说:“雪姑娘,大姑娘,不认得我了?”
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来。”
那人道:“我是爹手里出去的来旺儿。”
雪娥便问他:“你这几年在哪里来?怎的不见?出落得恁胖了。”
来旺儿道:“我离了爹门,到原籍徐州,家里闲着没营生,投跟了个老爹上京来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爷儿死了,丁忧家去了。我便投在城里顾银匠铺,学会了此银行手艺,银大器头面各样生活。这两日行市迟,顾银匠教我挑副担儿出来,街上发卖些零碎。看见娘们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瞭户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还不敢相认。”
雪娥道:“原来这样,教我只顾认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旧儿女,怕怎的!”又问:“你担儿里卖的是什么生活?挑进里面,等俺们看一看。”
来旺儿就把担儿挑入里面院子里来,打开箱子,用匣儿托出几件首饰来,金银镶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雪娥看了一回,问来旺儿:“你还有花翠,拿出来。”来旺儿又取一盒子,各样大翠鬓花,翠翅满冠,并零碎草虫生活来。大姐拣了两对鬓花。孙雪娥便留了一对翠凤、一对柳穿金鱼儿。大姐当即称出银子来给他。雪娥欠他一两二钱银子,约下他:“明日早来取吧。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同你三娘和哥儿,都往坟上与你爹烧纸去了。”
来旺道:“我去年在家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儿,怕不得好大了。”
雪娥道:“你大娘孩儿如今才周半儿。一家儿大大小小,如宝上珠一般,全看他过日子哩。”
这里,来昭妻一丈青出来,倾了盏茶与他吃。那来旺儿接了茶,与她唱了个喏。来昭也在跟前,同叙了会话儿,吩咐:“你明日来见见大娘。”
来旺儿挑担出门。
到了晚上,月娘众人轿子来家。雪娥、大姐和众家人媳妇丫头接着,都磕了头。
月娘告诉雪娥和大姐,把遇见春梅的事儿说了:“原来她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俺们也不知。她来替她娘烧纸,误打误撞遇见她,娘儿们又认了回亲。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落后又放下两张桌席,教伴当摆上她家的四五十攒盒,各样菜蔬下饭,筛酒上来,通吃不了。她看见哥儿,又与了一对簪儿。好不和气,起解行三坐五,坐着大轿子,许多跟随。又且是出落得比旧时长大了好些,越发白胖了。”
吴大妗子说道:“她倒也不改常忘旧。那时在咱家,我见她比众丫环行事儿正大,说话儿沉稳,就是个材料儿。你看今日福至心灵,恁般造化。”
玉楼道:“姐姐没问她,我问她了,果然半年没洗换,身上怀着喜事哩。也只有八九月里的孩子,守备好不喜欢哩。薛嫂说得倒不差。”
说了一会春梅,雪娥便提起了来旺儿:“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们就不认得他了,买了他的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
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
雪娥道:“俺们叫他明日来。”
正坐着说话,奶子如意儿来对月娘说:“哥儿来家,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气,身上烫烧火热的。”
月娘一听就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儿来,口揾着口儿,果然在出冷汗,浑身发热,便骂如意儿:“好淫妇,这是轿子冷了孩儿。
如意儿道:“我拿小被儿裹得严严的,怎得冻着。”
月娘又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上,唬了他了。我那等吩咐,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着抱得去了!”
如意儿道:“小玉姐看着的,抱了他到那里,看看就来了,几时唬着他了?”
月娘道:“别要说嘴!看那看儿便怎的?却把他唬了。”即忙叫了来安说:“快请刘婆子去。”
不一时,刘婆子来到,看了脉息,抹了身上,说:“着了些惊寒,撞见祟祸了。”留了两服朱砂丸,用姜汤灌下去。吩咐奶子抱着他,热炕上睡。
到了半夜,孝哥儿出了些冷汗,身上才凉了。月娘于是管待刘婆子吃了茶,与了她三钱银子,叫她明日还来看看。
一家人慌得要不得,开门阖户,忙乱了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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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旺儿次日依旧挑将生活担儿来到西门庆门首,与来昭唱喏,说:“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许下今日来取银子,就见见大娘。”
来昭道:“你且去着,改日来。昨日大娘来家,哥儿不好,叫医婆、太医看下药,整乱了一夜,好不心焦。今日才好些儿,哪得工夫称银子与你。”
正说着,月娘、玉楼、雪娥送出刘婆子,来到大门首,看见来旺儿。
来旺儿扒在地下,与月娘、玉楼磕了两个头。
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
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又说:“要来不好来的。”
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生逼勒得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她往哪去了!”
来旺道:“也说不得,只是娘心里明白就是了。”
说了会儿话,月娘问他卖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拿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又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吩咐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
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来旺儿吃得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
雪娥独自悄悄和来旺儿打话:“你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对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
来旺儿见她递眼色,就知其意,说:“这仪门晚夕关不关?”
雪娥道:“你来先到来昭屋里,等到晚夕,踩着梯凳,越过墙,顺着遮隔,我这边接你下来。咱两人会合一处,还有底细话与你说。”
来旺得了此话,正是欢从额头起,喜向腮边生,作辞雪娥,挑担儿出门。
次日,来旺也不挑担儿出来卖生活,慢慢踅来西门庆门首,等得来昭出来,与他唱喏。
来昭便说:“旺儿稀罕,怎的下顾我来?”
来旺儿便说:“没事,闲来走走,里边雪姑娘少我几钱生活银子,昨日没给,今来讨讨。”
来昭道:“既如此,请来屋里坐坐。”便把他让到房里坐下。
“嫂子怎不见?”来旺儿问道。
“你嫂子今日在后边上灶哩。”来昭说道。
来旺儿拿出一两银子,递与来昭说:“这几星银子,取壶酒来和哥嫂吃。”
“何消这许多!”来昭接过,即叫他儿子铁棍儿过来。
铁棍儿已是吊起头去,十五岁了。拿壶出来,打了一大注酒。来昭又使他去后边叫了一丈青来。
不一时,一丈青盖了一锡锅热饭、一大碗杂熬下饭、两碟菜蔬进来,说道:“好呀,旺官儿在这里。”
来昭便拿出银子与老婆瞧,说:“兄弟破费,要打壶酒咱两口儿吃。”
一丈青笑道:“无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下炕桌,让来旺炕上坐。摆下酒菜,把酒来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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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旺儿先倾头一盏,递与来昭;次斟一盏,与一丈青,深深唱喏,说:“一向不见哥嫂,这盏水酒孝顺哥嫂。”
一丈青便说:“哥嫂不道酒肉吃伤了!你对真人,休说假话。里边雪姑娘昨日已央及达知我了,你两个旧情不断,托俺们两口儿周全。你们休推睡里梦里,要问下山路,且得过来人。你若入港相会,有东西出来,休要独吃,须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们须耽许多利害。”
来旺便跪下说:“只是望哥嫂周全,并不敢有忘。”
吃了一回酒,一丈青往后边和雪娥答了话,出来对来旺说,约定晚上来来昭屋里窝藏,待夜里关上仪门,后边人歇下,以咳嗽为暗号儿,越墙而过,于中取事。来旺告辞去了。
到了晚上,来旺踅到来昭屋里,打酒和他两口儿吃。至更深时分,只听墙内雪娥咳嗽之声。来旺儿踩着梯凳,黑暗中扒过粉墙,顺着遮阳檐子下去,雪娥那边用凳子接着。
两个人在西耳房堆马鞍子去处,相搂相抱,云雨做一处。彼此都是旷夫寡女,欲心如火。那来旺儿缨枪强壮,尽力搬弄了一回。
事毕,这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缎子衣服,吩咐道:“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我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手艺,愁过不得日子?”
来旺儿便说:“如今东门外细米巷,有我的一个姨娘,是有名收生的屈老娘。她那里曲弯小巷,倒是避眼,咱两个投奔那里去。迟些时,看无动静,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
商量已定,来旺儿作别雪娥,依旧扒过墙,来到来昭屋里。等到天亮开了大门,挨身出去。到黄昏时分,又来门首,踅入来昭屋里。
更深时分,依旧跳过墙去,两个干事。朝来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金银器皿、衣服之类。来昭两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
一天,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儿,心中不快,睡得早。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儿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娇儿房中的元宵儿被经济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儿与了雪娥,把元宵儿伏侍大姐。
雪娥打发中秋儿睡下,在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饰,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蒙盖了头,随身衣服,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两个要走。
来昭说:“你走了,我看守大门,管放水鸭儿?若大娘知道,问我要人怎了?不如你二人打房上去,踩破些瓦,还有踪迹。”
来旺道:“哥也说的是。”
雪娥又留了一个银折孟、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绫袄、一条黄绫裙,谢了他两口儿。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时,隔房扒过去。
来昭夫妇又筛上两大钟暖酒,与来旺、雪娥吃,说:“吃了好走,路上壮胆些。”吃到五更时分,两人各拿着一根香,踩着梯子,扒上房去,一步一步走,把房上瓦也踩破许多。等到扒到房檐跟前,街上还未有人行走。
来旺听了听有无巡捕的声音,没有,先跳下去,然后教雪娥踩着他肩背,接搂下来。
两人往前边走到十字路口,却被巡捕拦住。
巡捕喝问道:“往哪里去的男女?”
雪娥便唬慌了手脚。
来旺儿不慌不忙,把手中的官香弹了一弹,说道:“俺是夫妇二人,前往城外岳庙里烧香,起得早了些,长官勿怪。”
“背的包袱内是什么?”巡捕问道。
“是香烛纸马。”
“既是两口儿岳庙烧香,也是好事,你们快去吧。”
来旺儿听了,拉着雪娥往前飞走。走到城下,城门才开。于是二人打人闹里挨出城去,转了几条街巷,来到细米巷屈姥姥家。
屈姥姥还未开门,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来开了门,上下打量着雪娥。来旺儿说:“这妇人是我新寻的妻小。姨娘这里有房子,且借一间,寄住些时,再寻房子。”说着,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教买柴米。
屈姥姥接了银子,又见他二人带来金银首饰,心中生疑,只是不好说。
来旺儿原姓郑,现在就叫郑旺,与雪娥在这屈姥姥家住了下来。
屈姥姥有个儿子叫屈镗,发现郑旺夫妻二人带了金银首饰细软来,不免起了坏心歹意,趁二人不留心之时,偷盗出来许多,拿出去耍钱。却被捉获,具了事件,拿去见官。
李知县见系贼赃之事,赃物执证见在,差人押着屈镗到家,把郑旺、孙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得脸蜡黄一般,换了惨淡衣裳,带着眼纱把手上戒指都退下来打发了公人,被押去见官。当下哄动了一街人观看。
月娘家中不见了雪娥,又听中秋儿来报,房中箱内细软首饰都没了,衣服丢得乱三搅四,便大吃一惊,问中秋儿:“你跟着她睡,她走了,你岂会不知?”
中秋儿便说:“她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边。半日方回,不知详细。”
月娘又问来昭:“你看守大门,人出去你怎不晓得?”
来昭便说:“大门每日上锁,莫不她飞出去!”
来昭领月娘顺着粉墙看房上,见房上瓦破了许多。月娘更认定是越房出去的,又不敢使人去寻访,只得按捺含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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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县当堂问理此案,先把屈镗夹了一顿,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盅两个、碎银五两、衣服两件、手帕一个、匣一个。再问郑旺,追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又问雪娥,追出金挑心一件、银镯一副、金簪五副、银簪四对、碎银一包;又在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二两。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镗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
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都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则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中教人递领状领孙氏。
吴月娘赶忙叫了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什么?没的玷辱了家门,与死了的装幌子。”于是打发了公人钱,回了知县话:不领。
知县叫了官媒来,将雪娥当官办卖。
这事传到守备府春梅耳里,心中一动,要把她买来家上灶,要打她的嘴,以报平昔之仇。春梅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得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吧。”
守备当即便差张胜、李安拿帖儿去对知县说。知县见是守备要买,自恁要做份上,只要八两银子官价。
交完银子,雪娥被领进守备府中,先见了大奶奶和二奶奶孙氏,次后到房中来见春梅。
春梅正在房里缕金床锦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环领雪娥见面。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身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春梅见了雪娥,把眼瞪了瞪,唤将当值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
雪娥听了,心中只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扫米却做管仓人。既在他人屋檐下,怎敢不低自己头?孙雪娥到此地步,只得自己摘了髻儿,换了衣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
陈经济是从薛嫂口里得知雪娥出了事,已被卖进守备府,朝夕受春梅打骂。这小伙儿便乘着这个因由,使薛嫂儿去西门庆家对月娘说,他在外发话了,不要大姐,要写状子告月娘,说西门庆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的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
月娘这些日子已是乱了阵脚:一者,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二者,春鸿小厮先走了,来安儿也走了;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又死了,刚打发出去。
听了薛嫂来说的此话,唬得慌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去陈家,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家。
经济说:“这是她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
薛嫂道:“你大丈母说了,当初丈人在时,只收下这些床奁嫁妆,并没见你别的箱笼。”
经济又要丫头元宵儿。薛嫂和玳安回来对月娘说。
月娘不肯把元宵儿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没人看哥儿,留着早晚看哥儿哩。”于是把中秋儿打发过去,说原是买了伏侍大姐的。
经济又不要中秋儿。
薛嫂和玳安儿两头来回跑。
张氏便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顶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也不稀罕这个丫头看守哥儿。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又是收用过她了,你大娘只顾留怎的?”
玳安来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过去了。
经济这里收下,满心欢喜,说道:“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饶你奸似鬼,也吃我洗脚水。”
月娘以为可以歇一口气了,却不料又有官媒来,有人要娶孟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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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单位:南昌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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