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通过对《金瓶梅》中人物的因病而梦、纵欲而亡,刻画出李瓶儿、西门庆等人的心灵轨迹。病与梦,成为塑造人物的重要情节。而在西门庆、李瓶儿等《金瓶梅》中主要人物病和梦的描写中,也展现了其解脱的迷茫。西门庆、李瓶儿均属于悲剧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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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与梦,是古代小说描写的重要题材;病意象与梦意象,也是古代小说乃至古代文学作品中所经常描写的意象。
从萌芽期的志怪、志人小说,至唐传奇,宋元话本,以及明清重彩纷呈的章回小说和文言短篇小说,都有描写病和梦的小说佳作。在广泛继承和借鉴唐宋传奇、宋元话本和《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前代文学作品的创作经验和创作技巧的基础上,笑笑生创作了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金瓶梅》。
其中既有众多关于书中主人公病情的描写,又有大量关于梦境的描写。与传统作品有相似之处,又有诸多的不同:
《金瓶梅》中的梦境描写与人物自身或他人的病情有了更多的联系,或因病而生梦,或因他人之病而做梦,从而使得病情和梦境的描写更为密切。病与梦在书中的关系密切,下面分为不同的主题加以论述。
一、病——欲海中的漩涡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6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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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慎《说文解字》谓:“病,疾加也。”《玉篇》释为“疾甚也”。易而言之,病是重疾,是生理上或心理上极度不正常的状态。
《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在整个故事进展过程中都处于壮年:西门庆在故事伊始是二十七岁,潘金莲二十五岁,李瓶儿不上二十四五岁,孙雪娥约二十岁,春梅为十八岁。
而西门庆在达到一妻五妾的规模,事业、家业都蒸蒸日上之时,作为结构性人物的吴神仙在给他们相面时,却说:西门庆有“呕血流脓之灾,骨瘦形衰之病”,潘金莲“人中短促,终须寿夭”,瓶儿“三九前后定见哭声……鸡犬之年焉可过”。
正如其所预言,不到几年时间,李瓶儿、西门庆、庞春梅等相继因病离世。
《金瓶梅》,是作者笑笑生以酒、色、财、气为劝诫写成的书,是书中人物纵情于欲望的书,是充斥着或为冤死、或为战死、或为纵欲而死的人们的书,是一部充满欲望漩涡的书。
《金瓶梅》中前两个因病而死的人是张大户和武大郎。他们二人,一个是纵欲,因在欲海中狂舞陷入漩涡而死;一个是影响了他人纵欲,被动陷入他人为狂舞于欲海而设置的漩涡,从而死亡。
张大户和武大的病和死,在《金瓶梅》中起到了预示作用,其后死于病情的,或为纵欲,或为妨害了他人的纵欲,或二者兼而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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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瓶儿和病结下了不解之缘。在嫁给花子虚后,就因花太监的性虐待而患上血崩症,不过很快用三七治愈。为花子虚念经烧灵后,西门庆谋财娶妇本为顺理成章之事,未料到宇给事参劾倒了杨提督,西门庆因受牵连而闭门不出。
李瓶儿盼望西门庆不至,“每日茶饭顿减,神思恍惚”,患“鬼交”之症。实际上是“思想无穷,所愿不得”[1](P571)而产生的性爱的睡梦,是心理作用导致脏腑气血衰弱所引发的疾病。
性心理学家霭理士认为:“要补救绝欲的弊病,天下通行的唯一方法——只要环境良好,条件适当,无疑的也是最美满的方法——是一个人地相宜的婚姻。”[2](P339)
李瓶儿在久病新愈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遂有招赘蒋竹山之举。
嫁入西门府做了第六房小妾的李瓶儿,自从生官哥着了金莲的气恼,似乎离不开看太医和吃药。
第五十四回任医官诊其为“胃虚气弱,血少肝经王,心境不清,火在三焦”。
第五十八回李瓶儿身体不好,请任医官来看,讨药。因官哥之死,李瓶儿伤痛不已,潘金莲又施加在她身上暗气暗恼,她“渐渐心神恍乱,梦魂颠倒,每日茶饭都减少了”,又引起了旧症血山崩;
请任医官来看,吃下药去,如水浇石,越吃越旺。不到半月之间,“渐渐容颜顿减,肌肤消瘦,而精彩丰标无复昔时之态矣”。
此时作者评论道:“肌骨大都无一把,如何禁架许多愁。”
重阳佳节,家中请了唱的申二姐,西门庆和众妻妾皆欢乐饮酒,独李瓶儿“恰似风儿吹倒的一般”陪着众人。
坐不多久,即下流不止,回房中向前一头摔倒在地。次日晌午任医官到后,诊其“七情感伤,肝肺火太盛,以致木旺土虚,血热妄行,犹如山崩而不能节制”。
琴童讨来归脾汤,李瓶儿吃下去,其血更是流之不止。请胡太医来看,说是气冲血管,热入血室。何老人来诊脉,同样谓其“乃是精冲了血管起,然后着了气恼,气与血相搏,则血如崩”。
西门庆使陈经济到真武庙黄先生处算命,黄算其“今年流年丁酉,比肩用事,岁伤日干,计都星照命,又犯丧门五鬼,灾杀作抄”。
在属龙的潘金莲和属虎的西门庆二人的交替折磨下,又有因气血亏所致的鬼梦连连,遂使李瓶儿一病不起,沉疴难愈。但凡没人在房里,李瓶儿就看到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
在经历了“潘道士解禳祭灯法”这一看似隆重实为讽刺的情节之后,李瓶儿的幻觉依旧没有消失。
李瓶儿对冯妈妈、迎春、绣春,以及对西门庆、吴月娘等人做了临终遗言之后,在潘道士的禳解宣告无济于事的次日凌晨四更,“可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
正如薛太监在庆西门庆做官的酒宴上所点的戏〔普天乐〕“想人生最苦是离别”所言,李瓶儿和西门庆从此成为永别。
花子虚的英年早逝,是由李瓶儿制造的悲剧性事件,原因是子虚的存在成为了她和西门庆的障碍。
而官哥的夭折和李瓶儿的早逝,却是由潘金莲等人制造的悲剧性事件,是为了争宠。
李瓶儿没想到,自己努力要嫁进来的西门府,其实是一个火坑,李瓶儿是从花家的牢狱(花太监死后是花子虚手中)陷入粉骷髅、玉狐狸组成的争欢夺宠的陷坑。在如乌眼鸡似的环境中,李瓶儿和其弱子官哥被他人的欲火所焚毁。
戴敦邦绘 ·李瓶儿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68.html
按王志武先生的说法,西门庆和潘金莲都是追求性自由的人。在追求绝对性自由过程中,如果有哪位胆敢阻挡的话,自然是“杀无赦”的。
所以在西门庆的性追求道路上,躺有众多的形成障碍或被动形成障碍者的尸体,西门庆或为主谋,或为合谋,或者是由他人代为谋害。
武大郎、花子虚、宋仁的死都是有西门庆合谋或主谋的成分在内,而宋惠莲、官哥儿、李瓶儿的死,主要的罪责当记在潘金莲头上,但其根源仍在西门庆身上。
西门庆因此成为《金瓶梅》中众多悲剧性事件的源头。当西门庆的一生像刘太监所点的曲子——
“叹浮生犹如一梦里”时,当西门庆犹如昙花般霎时绚烂而又瞬时归于沉寂之时,当西门庆一生贪恋女色、嗜酒尚气、巧取豪夺、追名逐利而最终死去却感觉功业未就、一无所有时,至少在他自己心中感觉这是个悲剧,是个人生如梦的悲剧。
而我们也不会在他饱受病痛折磨、最终如牛吼般的死亡中感到可笑,而是感到可悲和可怜。
孙述宇说:“西门庆性生活的历程,从头到尾是个胡作妄为以满足一己虚荣心与占有欲的历程。”[3](P97)论之颇当。
西门庆谋武大、花子虚之妻为妾,娶寡妇孟玉楼,丽春院包着妓女李桂姐,包占伙计韩道国妻王六儿,并有书童为娈童,不停地在宣泄着自己的欲望。第四十九回得胡僧药,是西门庆身体欠安的第一个兆头,说明其不得不借助于胡僧的药力。
第五十二回篦头的小周儿行导引之法后,西门庆在书房内大理石床上睡着,可以看作西门庆身体匮乏的又一信号,而西门庆仍与躲在其家的李桂姐行淫。
李瓶儿的死,西门庆虽动了真情,但仍不忘纵欲之事。西门庆身体大不如从前之时,任医官嘱咐他身体太虚,要用人乳服用百补延龄丹。
张竹坡在此批曰:“映死期。”[4] (P1005)
此时的西门庆,仍与奶妈如意儿、妓女郑爱月纵欲不止;并在郑爱月“透密意”之后,立即找媒婆文嫂做牵头,通情招宣府林太太;后又通过玳安做牵头勾搭上贲地传的妻子。
至第七十八回,作者极力描写西门庆之将死,可惜其犹不知爱惜身体,保留最后残存的精力,在服用任医官延寿丹时仍与如意儿纵欲。
正月十二日宴请各位官员的堂客饮酒,西门庆在应伯爵等人饮酒时,在席上齁齁的睡着了。作者笑笑生在此评论曰:
“次第明月圆,容易彩云散。乐极悲生,否极泰来,自然之理。西门庆但知争名夺利,纵意奢淫,殊不知天道恶盈,鬼录来追,死限临头。”张竹坡批曰:“写尽临死人。”[4] (P1267)
如彩云瞬息即散的西门庆,仍是因不能得到蓝氏而拿家人来爵妻解馋。此时作者更是极力描写西门庆的病情。
已经到了生命尽头的西门庆,次日仍在醉酒后服用胡僧药,与王六儿淫荡不止。三更时分西门庆回家后,潘金莲给昏迷不醒的西门庆灌下过量胡僧药。
这“服久宽脾胃,滋肾又壮阳”的仙方,也如被灌入武大喉中的砒霜一般;金莲与西门行房不久,西门庆即得了脱阳之症,“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
这是生命的狂欢,是两个追求绝对性自由的人的交战,是人生中最为致命的游戏,是欲海的漩涡。
西门庆一生制造漩涡陷害他人,未曾想自己最终也被深深地陷入狂欢欲望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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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并非正面人物,也不是作者心目中的英雄,但走笔至此,作者仍不免走上女人祸水论的老路。
对男子来说本是赏心悦目的柳眉、星眼、绛唇,现在都成了杀人的利器;作者再次阐释了“红颜祸水”的古老命题,强壮的秦楚和吴越都是因红颜而亡;
女色是金刚、魔王、豺狼妆成,她们“腰间仗剑”杀尽世人,人却不知防范。西门庆病重是一个全家顶梁柱即将倒塌的预兆,是家庭悲剧到来的先声。
生命垂危的西门庆,仍在被动地任由潘金莲在其身上纵欲。次日西门庆吃了妓女郑爱月拿来的鸽子雏后,更是毒发,病情垂危。
吴神仙诊西门庆脉息,说道:“官人乃是酒色过度,肾水竭虚,是太极邪火聚于欲海,病在膏肓,难以治疗。”
此后求神问卜,有凶无吉。西门庆在嘱托后事、留下遗嘱之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早晨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自诩为一代枭雄的西门庆生命到此终止。
这一位纵欲者如飞蛾扑火般陷入了欲望的漩涡。从西门庆之死更可见张大户之死的预示作用。
这些以男女之事为人之大欲,并将自己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纵欲中去的欲海精灵们,终于变成了欲海的亡灵。张大户是如此,西门庆是如此,嫁入守备府被扶正的庞春梅也是如此。
西门庆的一生是悲剧,还是如石钟扬先生所说是“流氓的喜剧”[5] (P244)?
笔者细思,西门庆一定不是悲剧,因为他既不是英雄人物也不是正面人物,他的死令人恨其太晚,令人击节称快!但是他的人生是个喜剧吗?喜剧的本质是什么?是笑,是“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6] (P203)。
“笑是人们感情的自然流露,一种美学评价”[7] (P72)。
西门庆身上并非处处是无价值的,他也有商人的精明和济人之难的豪迈。
由是笔者认为,西门庆的一生有喜剧性情节,但总体来说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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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梦——天国的召唤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68.html
傅憎享先生《李瓶儿的梦象与心象——<金瓶梅>心理描写探胜之一》一文,认为“《金瓶梅》的作者选取了典型的断片,经聚焦变焦、处理,把弱态的梦的视像强化,绘制出心灵史的画卷”[8]。
智清清有《<金瓶梅>中的梦境描写》一文,将《金瓶梅》中的梦境按其内容及其特征分为思梦、预兆梦、魂魄梦、冤魂梦四类,并论述了诸梦境在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使人物性格更鲜明、深化主旨、预示下文等四个方面的作用[9]。
但其中在论述“梦境描写使人物性格更鲜明”一段时,认为西门庆梦到李瓶儿是李对西门庆痴心不移、情深似海;认为武大被潘金莲害死却没有在梦中向她索命表明武大的软弱、忍气吞声,如此说则为失当。
西门庆梦李瓶儿,是对瓶儿真的动了感情,对刻画西门庆有重要作用。
至于武大不索命于金莲,是金莲性格使然,她较为自信,信奉“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得过且过的道理,不信鬼神,而且身体较为健康,所以没有出现如李瓶儿、西门庆类似的冤魂索命,与武大的性格懦弱等并无关系。
薛蕾《现实主义力作中的“幻境”设置——<金瓶梅>“幻境”描写艺术刍议》一文论述了书中梦境和幻境“幻不失真”、“借幻生奇”的审美特质,其中梦境部分将其分为思虑梦、预兆梦、鬼魂梦三类分别论述[10]。论述恰切,较多新见。
梦是因人的思虑而产生的,是人的潜意识在睡眠过程中不受大脑控制的一种自发显现。
《金瓶梅》中潘金莲和西门庆都有“梦是心头想”的说法,道出了梦境产生的重要原因。
据此而言,梦境基本都为思虑梦,所以智清清和薛蕾的分类是有问题的。
我们在下面,将分别以人物和其梦境出现的先后为顺序,力争做到贴着人物的心灵轨迹进行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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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人物的梦境,多数是由病情或他人的病情所产生。有时梦即是病,病即是梦,如前文在论及李瓶儿病情时的鬼交之症,就是夜梦鬼交,就是性爱的睡梦。
李瓶儿的第二次梦境,是官哥病重,李瓶儿梦见花子虚身穿白衣从门外来,厉声骂道:“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我如今告你去也!”
李瓶儿扯他衣服时,撒手惊觉,却是一梦,醒来手里却扯着官哥的衣衫袖子。张竹坡据此以为官哥为花子虚化身,实误。
李瓶儿在书中明言四口描金箱柜所盛蟒衣玉带等物是过世花太监体己交与她收着之物,花子虚一字不知;而三千两元宝又是花子虚所明知李瓶儿给西门庆行人情之物,更谈不上“抵盗”。
李瓶儿对于暗中转运至西门庆家中之物,以及对于花子虚的死,都心存内疚。
在官哥病重,瓶儿愁肠百结之时,正是她潜意识中思考是否因为前时所作的孽而导致,遂不禁形诸梦寐。对花子虚的负罪感,便形成了花子虚梦中詈骂的噩梦。
在此我们看到的是具有深深内疚感、负罪感的李瓶儿,是痛苦无助时寻找慰藉而不得,却由潜意识将自己的忧思倾出的哀痛。
官哥死后,潘金莲指桑骂槐,对李瓶儿横加攻击。刚死了亲骨肉的李瓶儿,精神上较为脆弱,在潘金莲这夹枪带棍却又未指名道姓的辱骂之下,只能忍气吞声。
着了气恼,又忧戚过度的李瓶儿,渐渐梦魂颠倒,心神恍乱,又引发了血崩旧症。
九月初旬的一日,时属金秋,李瓶儿夜间独宿房中,纱窗浸月,枕席凄凉,不觉想念官哥,长吁短叹。此时:
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得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
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
李瓶儿对瞒着子虚将财产转与西门庆一事,以及对花子虚的死都一直未能释然,都有深深的负罪感,至死都未能稍减。所以每次做梦必梦到子虚,或为子虚讨债,或为子虚索命。
李瓶儿一直是抱着最大的希望和深深的爱意,希望自己能够母以子贵官哥能在西门府长大成人,为自己扬眉吐气。未曾想刚刚一周岁零两个月,官哥即告夭折,其哀痛之情在官哥死后的三首哭〔山坡羊〕曲子中已经表露地淋漓尽致。
此时梦到花子虚抱着官哥,一个是自己最为对不起的人,一个是自己最为疼爱的人,而且李瓶儿认为官哥的死与子虚有很大的关系。
李瓶儿临死前,血崩之症折磨得她气血虚弱,神志不清,感觉眼前影影绰绰仿佛有人一般;夜间即梦见花子虚和她动刀动杖嚷闹。
与引文中的梦境雷同的梦常常出现,说明此时的李瓶儿气血亏到极致,频繁在大脑中产生相似的幻觉。无论白天黑夜,瓶儿的大脑都已不太受自己意识的控制。
“问谁是鬼,谁是怪,须向心头自摸”[11] (P317),清《梁武帝演义》二十六回回首《鹊桥仙》词的这三句,道出了李瓶儿梦境的原因。
李瓶儿是因思虑而做梦,因身体虚弱、精神上产生幻觉而形诸于梦寐。李瓶儿的梦,实源自她的内心,是她内心不能解脱,念念不忘于往事所致。
她的病和梦关系至为密切,在她身体健康、精神正常时并未产生噩梦,在身体虚弱、神智昏乱时却频频有子虚入梦。做噩梦最多的日子,也就是距离她生命归西更为接近的日子。直到一命归天,李瓶儿方得解脱。
(二)西门庆——“宿孽总因情”[12] (P86)
正如恩格斯所言:“当事人双方的相互爱慕应当高于其他一切而成为婚姻基础的事情,在统治阶级的实践中是自古以来都没有的。”[13] (P75)
西门庆与潘金莲通情,放置打得正热的潘金莲而中途娶孟玉楼,或图其财,或图其色,或二者皆有之,并没有产生过真正的爱情。但西门庆竟然对李瓶儿动了真情。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死哀恸不已,一而再再而三地抚膺痛哭。“潘真人炼度荐亡”之后,西门庆从行动上也如应伯爵所言令僧道念了经,进行了大发送。
可是,李瓶儿在西门庆心中却成为难以抹去的记忆。一日在书房午休,西门庆即梦见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的李瓶儿,而且瓶儿告诫他说:
“……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临死时李瓶儿装槨的衣服西门庆记忆犹新,所以他梦中的李瓶儿犹穿葬时装束。李瓶儿临终遗言“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
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只顾的苦口说你”数语,西门庆深记在心,在“梦诉幽情”的李瓶儿口中又以另一种方式说出。
西门庆升正提刑,赶冬至令节东京见朝谢恩期间,先住崔中书家,后搬至新同僚何永寿处。西门庆酒后歇息,夜间独拥绣被入眠,梦到李瓶儿。
西门庆问起她为何在此,李瓶儿曰:“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也。”
并说其所寻房儿在造釜巷中间便是;李瓶儿嘱咐西门庆:“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奴言,是必记于心者。”
西门庆此梦与李瓶儿“鬼交”之梦相似,同属于性爱的睡梦。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西门庆酒足饭饱又兼绫罗被褥,产生梦中的性爱似属常事。
因此,模样儿好、性格好的李瓶儿出现于梦寐之中的几率也就较大。西门庆对于李瓶儿的临死遗言,对于李瓶儿死后的归宿,在平日间都存于潜意识中,至夜间即不觉通过梦幻境界两人的对话表现而出。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思虑是造成梦境的主要原因。
“宿孽总因情”这一句在《红楼梦》第五回,用来形容秦可卿的〔好事终〕曲子中的一句,拿来形容不断思念因而多次梦到李瓶儿西门庆,是恰切不过。
一个浪子,一个无拘无束的人,一个惯于打妇熬妻视女性为泄欲工具的人,却对最后嫁入西门府却最先离世的李瓶儿动了深情,这就是西门庆频繁做关于李瓶儿的梦的原因。
有些梦境成为现实的一种预兆,对故事的进展有一种预示作用,被称作预兆梦。
从心理学角度来讲,预兆梦仍是由于做梦者对某个人或某件事极为关注所致,醒时思虑所以形诸梦寐。
《金瓶梅》中的预兆梦,做梦人之广,梦境种类之多,都可谓是全书诸梦境之最。
《金瓶梅》中的预兆梦多出现于小说中人物病危或离世前后。李瓶儿临死之夜,西门庆梦见东京翟谦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中有一根折了。西门庆想对吴月娘说时,即听说前边李瓶儿断了气。
西门庆因李瓶儿的病,请太医看病拿药,请潘道士解禳祭灯,连日辛苦,一门心思扑在李瓶儿身上,希望其速好;睡梦之中,形成此梦兆,是对于李瓶儿身体不能康复而走向恶途的一种心理暗示。
这也是西门庆连日忙碌,心中虽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之事。六根簪儿大概寓言六房妻妾。西门庆对应伯爵说此梦之前,有伯爵对他所说的一梦:
“我到家已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鸷,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来到。
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儿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叫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
笔者以为应伯爵此梦概为其扯谎,在得知李瓶儿去世后,为讨好西门庆而故意编此梦境。
应伯爵是书中第一帮闲,懂得如何让主子高兴,身穿大红衣服,预示白衣(孝衣)罩体;玉簪断折,预示人命已逝;折了的是玉的,好的是硝子石的,预示最为可贵的人已死去,而活着的都是无足轻重的。
应伯爵既可以在做官、嫖妓、喝酒、家乐方面谄谀西门庆,又可以在李瓶儿之死这一问题上进行帮闲,实在是将帮闲作为一种可投入毕生精力的职业来做的,以之谋生,以之养家糊口,以之欺下媚上。
西门庆是全家最为关心李瓶儿的人,也是与她之间感情最深的人,所以会做此梦。
月娘道:“我梦见大厦将倾,红衣罩体,攧折碧玉簪,跌破了菱花镜。”
神仙道:“娘子莫怪我说:大厦将倾,夫君有厄;红衣罩体,孝服临身;攧折了碧玉簪,姊妹一时失散;跌破了菱花镜,夫妻指日分离。此梦犹然不好,不好。”
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吴月娘,夫主却是病体沉重,求医问卜有凶无吉。当时因脱阳之症引发,即将离世的西门庆,已经叫唤了一夜,并不时昏迷过去。
吴月娘即使在清醒状态也不禁产生家破人亡之感,因为在封建社会家庭内部,作为顶梁柱和靠山的就是一家之主的丈夫,丈夫一死,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
杨宗锡死,孟玉楼改嫁;花子虚死,李瓶儿改嫁。看到病重不起的丈夫,吴月娘梦寐中不觉产生了大厦倾、玉簪破、红衣罩体、菱花镜折的一系列意象。
“镜”成为夫妻合璧的象征,菱花镜跌破,也就说明吴月娘已在隐隐担心西门庆的死去。
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作为顶梁柱的丈夫——西门庆的去世,必然会引起诸妻妾的各奔前程和家庭的分崩离析。大厦倾而穿孝衣,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西门庆酒、色、财、气纵欲贪欢,以一己有限之精力,对抗无限之欲海,最后因醉饱行房、纵情色欲而脱阳归西,这在前文预示性人物张大户处已经一见。
迎春关于李瓶儿“你每看家,我去也”的梦,和后文陈经济、庞春梅关于潘金莲的梦,都可以看作是预兆梦。
最为贴身的丫鬟、感情最为深厚的情人,因为对李瓶儿和潘金莲的朝夕相处、服侍而形之于梦寐,在梦境中已死之魂灵向之告别,或求其埋葬。
这些都是瓶碎簪折后,当事人思虑所产生的梦,是预兆梦的一种预示。
簪折、红衣、将倾的大厦、破碎的菱花镜、浑身带血的尸身,都是做梦者真情的流露,包含着对已逝者深深的怜爱之情。
《金瓶梅》作者描写深刻之处,正是在于即使描写一个淫荡成性、十恶不赦的人,也都表现出他们的感情,赋予他们的死以浓郁的人情味和悲剧性。
正如孙述宇先生所说:“《金瓶梅》的布局,是所谓‘一场春梦’。”[3](p112)
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等人做的都是至死不悟的梦,吴月娘做的是虽经普静禅师点破却依旧痴迷的梦,孟玉楼做的是清醒的梦。
“人做了贪欲的奴,吃了名利的亏,这本是佛教的老话,也是中国文学的老题目:《金瓶梅》的成就,是把这些老话,用人生真实很活泼地表达出来。”[3](P102)
《金瓶梅》中对于李瓶儿病情的描写,对于瓶儿、西门庆、吴月娘、迎春等人的梦境的描写,也成为《红楼梦》作者的良好借鉴。
至清代曹雪芹,遂将梦境描写发展到一个新的高峰,从而使“红楼一梦”成为近二百多年自文人至广大百姓谈论的一个热门话题,并衍生出“红学”这一显学。
《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是人类灵魂的画师,通过描写小说中人物的因病而梦、纵欲而亡,刻画出李瓶儿、西门庆等人的心灵轨迹。
笑笑生是明代社会的一位大小说家,将前此小说中较少刻画的人物心理描写,以及人物的病情和梦境中人物的显意识和潜意识的所思所想,从而将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发展到一个空前的高度,直到清代小说巨擘曹雪芹、吴敬梓的小说作品问世,才有新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