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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伯爵被人称为“应花子”,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后来“落了本钱,跌落下来”[①],他不去参加科举考试,像尚秀才那样,成个诗书礼仪人家;也没想过行商坐贾,像西门庆一样,做个堆金积玉的富翁。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他的选择是“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他的人生追求已经落入下等,每天跟着一帮破落户,游手好闲,在西门庆的身边“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②],混吃混喝,整日图个嘴爽,顺便挣点钱养家糊口。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他早年富家子弟的生活经历为他帮嫖贴食、帮闲挣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因为他“会一腿好气毬,双陆棋子,件件皆通”。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不仅如此,他还见多识广,从花盆到鲥鱼,从犀牛角到棺材板,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他是一条寄生虫,西门庆是他的寄主,在寄主身上贴食其实很不容易,要聪明能干,要八面玲珑,要能插科打诨,要善于自污,要心甘情愿出卖自尊,这一切他都能做到。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他能随机应变,应时应景,能说会道,搞笑段子脱口而出,诗词歌赋张嘴就来。但是要想在寄主身上混得好,还是很不容易的,要把寄主弄舒服,有时甚至还要承担风险。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换句话说,这种寄生生活也并非所有的人都会过得好,正因为不易,也正见出伯爵与众帮闲之不同。
应伯爵有自己的帮闲哲学,有一套生活理论,“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饱饭了,你还忍饿”[③],“养儿不要屙金溺银,只要见景生情”[④]。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这当然是应伯爵自己多年来的寄生生活的总结,是帮嫖贴食为生者的金科玉律,伯爵甚至很得意地传授给李铭。但是,李铭就不懂这些道理吗?跟在应伯爵后面的常歭节、谢希大、祝实念,他们不明白吗?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74.html
这些人都知道帮嫖贴食需要什么本事,也都懂应伯爵所说的帮闲哲学,只不过他们达不到应伯爵那样炉火纯青的境界。应该说,纵观中国古代文学历史长廊,应伯爵这个人物形象并不复杂,他就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混点吃喝,养家糊口。
他的所作所为是普通人都做过的,只不过经过作家的妙手点化,使之更加集中更加深刻而已,那为什么应伯爵这个人的人物形象却又为什么那么鲜明突出,那么让读者既爱之又恨之?
笔者以为应伯爵这个人物形象之所以那么吸引读者,就在于他将帮闲的功夫、帮嫖贴食的手段玩弄到极致。
在西门庆手下谋食不容易,比如常歭节、祝实念、孙寡嘴、吴典恩等,这些人往往要借助伯爵之手,才能达到目的,如常歭节借钱买房子,吴典恩借钱去做官等,都来求伯爵。
伯爵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懂得西门庆的性格和心理,而这又是一般人不容易做到的。伯爵首先抓住了三点,第一是掌握西门庆家里的信息,掌握了信息,就有了应对之策,就能趋利避害,就能以不变应万变。
尽管作者并未用一个字来描绘应伯爵是如何掌握西门庆家的信息,但是应伯爵的确是对西门庆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正如他自己对西门庆所说,“我便是千里眼,顺风耳,随他四十里有蜜蜂儿叫,我也听见了”[⑤]。
这可不是夸张,西门庆因为害死武大郎和受杨提督牵连而遭遇官司,他立马知道,再也不进西门庆家门。
官司过去了,他邀常歭节在路上就能“偶遇”西门庆,甚至连杭州刘学官送给西门庆的香茶,管屯的徐大人送了西门庆两包螃蟹,他都知道。第二是摸透了西门庆的心理,西门庆想什么,需要什么,应伯爵就如西门庆肚中的蛔虫,知道得清清楚楚。
往往能顺着西门庆的心思行事,因此他无往而不胜,什么事情只要到了应伯爵的手中没有办不成的。
第三是知趣,他从不扫西门庆的兴。在第四十二回,在狮子街房里伯爵看到西门庆有了酒意,又看到王六儿在,立马推小净手,拉着谢希大、祝实念离开了。
当玳安问他们哪里去,伯爵明确地告诉他:“我若不起身,别人也只顾坐着,显的就不趣了”[⑥]。而与之相比,白赉光就不识相,为了一餐饭,赖着不走,还导致平安遭到拶指处罚。
戴敦邦绘 · 应伯爵
二
应伯爵最拿手的就是满足西门庆的虚荣心。每个人都有虚荣心,差别在于程度不同。虚荣心强烈的人,一旦虚荣心得到满足,他就会很高兴,一高兴什么事都好说。
西门庆不过是清河县的暴发户,他具有人类共同的毛病,他有虚荣心,需要人吹捧,被人吹捧之后,就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彩,才觉得了不起,有人拍马屁才睡得舒服。应伯爵深知这一点。
在西门庆与其他几个破落户结拜兄弟时,吴道官问谁居长,西门庆故作谦虚说:“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⑦]
应伯爵的表现实在是精彩,“伸着舌头”,给人的感觉似乎是他吓着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多么夸张的动作!再配上一套巴结的语言,先给出自己的观点,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哪里好叙齿”,然后解释一通,解释中带着幽默诙谐,西门庆大为受用。
西门庆娶得李瓶儿,应伯爵、谢希大这伙人,恨不得生出几个口来夸奖奉承,说道:“我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盖世无双。休说德性温良,举止沉重,自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寻不出来。那里有哥这样大福!俺每今日得见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处。”[⑧]
可以说天下最美的词语都被他们寻来赞美李瓶儿了。夸得太过,以至于吴月娘众人听了,骂“扯淡轻嘴的囚根子”不绝。
但他们为了讨好西门庆,才不管这些呢。李瓶儿生子,应伯爵赞美孩子“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⑨],
他顺着西门庆的心理,西门庆就曾希望官哥不像他那样,能戴个纱帽,一听伯爵的话,“西门庆大喜,作揖谢了”。
因为交通上蔡京,获得提刑所理刑副千户之职,西门庆很高兴,一面使人做官帽,又唤赵裁裁剪尺头,攒造圆领,又叫许多匠人,钉了七八条带。
而此时吴典恩因为西门庆的连带关系也获得本县驿丞一职,却没钱赴任上下打点,他央求伯爵来找西门庆借钱。伯爵非常精明,他先不提吴典恩借钱的事,而是走下来且看匠人钉带,他在制造和寻找吹捧的机会,
果然,西门庆见他拿起带来看,就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
于是伯爵顺势发挥他吹捧的本领。他的这番吹捧极有讲究,先笼统夸赞皮带不易得到;接着专门极力夸犀角带,说满京城拿着银子寻不着,突出物以稀为贵;
再用东京卫主老爷也没有,反衬西门庆的本事大,运气好;然后又夸这个水犀角号称通天犀,可以分水,是无价之宝。
这番吹嘘还不够,再接着问价钱以突出犀角带的价格高,最后赞美他系出去甚是霍绰,同僚也羡慕。夸赞差不多了,西门庆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火候到了,可以替吴典恩开口了。
正好这时西门庆问吴典恩做官的文书下来没有。伯爵就趁机替他借钱。西门庆很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一次在西门庆家,应伯爵看见西门庆家的各种菊花,就随口夸赞,而他的吹捧极有艺术,他并不去赞美菊花,实际上菊花多且美,
赞也赞不过来,但他另辟蹊径,独独赞美养花的花盆:“花到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跐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那里寻去!”[⑩]
张竹坡评价这一点,认为应伯爵“反重在盆,是市井人爱花”,“只夸盆,是市井帮闲”[11],其实应伯爵是懂艺术的人,他不可能不懂花的美,他这是反衬,连花盆都是如此稀罕,花已不在话下了。这种吹捧,更有不着痕迹之效果。
书童是西门庆的外宠,在一次宴席上,他先要书童唱南曲,等到书童才要拍着手唱,他又说:“这等唱,一万个也不算。你装龙似龙,装虎似虎,下边搽画装扮起来,相个旦儿的模样才好。”[12]
对于西门庆的事,应伯爵“总是奉承,却能因时致宜”[13]。
在伯爵手中,马屁都拍得波澜叠起,逸趣横生。书童妆扮唱了一曲《玉芙蓉》应伯爵听了,又是夸赞不已:“相这,大官儿不枉了与他碗饭吃。你看他这喉音,就是一管箫……哥,不是俺们面奖,似你这般的人儿在你身边,你不喜欢?”[14]
伯爵这番吹捧,一石二鸟,既巴结了西门庆,又讨好了书童,为以后借助于书童办事打下基础。
又如瓶儿去世,西门庆要为瓶儿画像留个念想,众人围着画师韩先生求画,而伯爵则不失时机地赞美瓶儿的美貌:“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15]
应伯爵是随时随地,想方设法满足西门庆的虚荣心。
有些吹捧赞美,在读者看来并非洽合时宜,而这又正是西门庆的浅薄,他往往不以为亵,反以为宜。如李瓶儿去世,应伯爵和薛内相一唱一和将李瓶儿的棺木大加赞美:
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付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
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16]
无论什么事都可以拿来赞美,哪怕是死人时用来装死尸的棺材也不例外,之所以这样,他知道西门庆不但不在乎,而且还高兴,伯爵是深懂西门庆的心理。
在伯爵眼中,凡是和西门庆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只要能够衬托西门庆的财势、权利、能力和面子,都在夸赞、吹捧范围内。
《会评会校金瓶梅》
三
应伯爵擅于充实和调节西门庆的空虚生活。西门庆物质富足,整日渔色,但他的精神生活极为空虚,他需要有人来调节,来润滑,来填补。
西门庆是一个暴发户,一个低级动物,没有一点高级的精神追求,除了权势、财货,就是美色,整日追逐肉体的快乐。
这类人是很可悲的,他们的精神生活空虚无聊,所以应伯爵等一群帮闲,就投其所好,专门做些低级趣味的事,满足西门庆的低级趣味,
填充他的日子,让他感到充实,感到有意思,活着才快乐。伯爵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抓住其喜好,满足其欲望。
应伯爵在内相花园宴请西门庆时,韩金钏尿急找个地方撒尿,被应伯爵看见了,
他“连忙折了一枝花枝儿,轻轻走去。蹲在地后面,伸手去挑弄他的花心。韩金钏儿吃了一惊,尿也不曾溺完,就立起身来,连裤腰都湿了。不防常峙节从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伯爵扒起来,笑骂着赶了打。西门庆立在那边松阴下,看了笑的要不的。”[17]
在五十二回西门庆吃了胡僧药,把李桂姐拉到藏春坞雪洞儿里交媾,被应伯爵发现,他“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正干得好,说道:‘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搂心的,搂到一答里了!’李桂姐道:‘怪攘刀子,猛的进来,唬了我一跳!’伯爵道:‘快些儿了事?好容易,也得值那些数儿是的。怕有人来看见,我就来了。且过来,等我抽个头儿着。’……伯爵道:‘我去罢?我且亲个嘴着。’于是按着桂姐亲了一个嘴,才走出来。”[18]
这还不算,又杀回来讨要西门庆的香茶。人家交媾,他来抽个头亲个嘴,尽管应伯爵的这些为行无耻下流,然而当事人见怪不怪,不但不怪,还非常喜欢应伯爵、祝实念等这些“贼天杀的”“恁麻犯人”的狐朋狗友。
西门庆需要这样的插曲,日子才不会空虚落寞。
应伯爵一伙人还要刻意制造一些小矛盾。在西门庆的情绪受某些事件的影响,需要应伯爵来调节和转化,而应伯爵最擅长的是营造一种趣味低级、搞笑滑稽的氛围。
有时西门庆情绪高涨的时候,他就会在西门庆的朋友圈中制造一些小矛盾,搅扰西门庆;有时候西门庆生气郁闷的时候,他就制造搞笑事情,或说些幽默诙谐的笑话来冲淡。
这些都是西门庆所需要的,其效果也是很明显,有时候西门庆故作生气,打骂下应伯爵。应伯爵做得恰到好处,适应了西门庆情绪的变化。可以说西门庆的喜怒哀乐都在应伯爵的掌控之中。
如李桂姐为了多赚钱偷偷地接客,被西门庆发现,西门庆发誓再也不去李桂姐妓院,经应伯爵和谢希大的恳求,西门庆才肯去李桂姐的妓院。
伯爵因此向李桂姐邀功,可李桂姐嫌伯爵说话难听,于是两个闹起来了:
应伯爵道:“你看贼小淫妇儿,念了经打和尚。他不来慌的那腔儿,这回就翅膀毛儿干了。你过来,且与我个嘴温温寒着。”于是不繇分说,搂过脖子来,就亲了个嘴。
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
伯爵道:“小淫妇儿会乔张致的,这回就疼汉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后娘养的,怎的不叫我一声儿?”
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儿。”伯爵道:“你过来,我说个笑话儿你听……”桂姐两个听了,一齐赶着打,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19]
应伯爵和李桂姐之间的斗争,有时是真的口角,有时是故意闹腾,他们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这份闹腾能缓解气氛,解除尴尬,往往立马让西门庆高兴起来,之前的不愉快一扫而空,应伯爵讲笑话的本事,无人能比,他真的能应景生情,不管是他现编的还是他记得的,总能够随口说出。
无论是在宴席上,还是在妓院里,应伯爵的款式都是先一番闹腾,之后就是一个笑话,不是嘲笑老鸨妓女就是笑骂酒肉朋友。
一次在西门庆家喝酒掷骰子,轮到伯爵,他说:“该我唱,我不唱罢……听我这个笑话:一个道士,师徒二人往人家送疏。行到施主门首,徒弟把绦儿松了些,弔下来。师父说:‘你看那样!倒相没屁股的。’徒弟回头答道:‘我没屁股,师父你一日也成不得。’”[20]
这种低级下流的笑话,应伯爵的肚子里多得是,连西门庆都骂他:“你这歪狗才,狗口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的确,应伯爵的就是个歪狗才,也恰如谢希大骂他,“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21],而这正是西门庆所喜欢的。
《金瓶梅》连环画(曹涵美 绘)
四
应伯爵为了讨好巴结西门庆,为获取利益,很多时候自轻自贱,不顾及尊严。西门庆大闹丽春院。
应伯爵、谢希大受了李家烧鹅瓶酒,恐怕西门庆摆布他家,邀请西门庆去丽春院陪礼,应伯爵好说歹说,西门庆坚决不去,“慌的二人一齐跪下,说道:‘哥甚么话?不争你不去,显的我们请不得哥去,没些面情了。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当下二人死告活央,说的西门庆肯了”[22]。
当语言不能打动西门庆的时候,应伯爵只好屈膝相求了,男儿膝下有黄金,而他无所谓。
一次黄四在郑爱月的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要应伯爵给郑爱月、郑爱香和吴银儿三个妓女敬酒,可是郑爱月提出苛刻的要求,这个要求是全面摧垮一个男人的尊严的:
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
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
黄四道:“二叔,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
爱月儿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罢。”
伯爵道:“温老先儿,你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
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了?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
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可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钟酒。[23]
为了不扫西门庆的兴,应伯爵无可奈何,只得答应郑爱月的要求,又是下跪,又是叫月姨,又是打嘴巴子,卸尽所有男人的尊严,他不以为耻,反而在最后还能诙谐一把,
把气氛推向高潮,“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吃。’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狭,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实说,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24]
就在应伯爵低级而又没有尊严的调笑中,西门庆得到了满足,找到乐子。
还有在应伯爵和常歭节请西门庆的席上,西门庆道:“你这狗才,刚才把俺们都嘲了。如今也要你说个自己的本色。”
伯爵连说:“有,有。有一财主撒屁,帮闲道:‘不臭。’财主慌的道:‘屁不臭?不好了,快请医人。’帮闲道:‘待我闻闻滋味看。’假意儿把鼻一嗅,口一咂,道:‘回味略有些臭,还不妨。’”
说的众人都笑了。常峙节道:“你自得罪哥哥,怎的把我的本色也说出来?”[25]
西门庆在这里就是要应伯爵自己嘲笑自己,自己丑化自己,而伯爵张嘴就来,把自己本色说尽。应伯爵就是这样无底线地贬低自己,让西门庆高兴。
绘画·西门庆与应伯爵
五
应伯爵的小伎俩、小聪明不光是用在巴结西门庆方面,在帮嫖贴食方面也是游刃有余。应伯爵在西门庆身边帮闲帮忙,最终的目的还是帮自己,都是为了贴食,成日图饮酒吃肉。
他只有把西门庆弄舒服了,他这个寄生虫才能在西门庆这个寄主身上,长存,获利。除了在西门庆的身上获利之外,他还要从妓院,从其他人身上获取财物,这些都跟西门庆有关。
从《金瓶梅》文本来看,根据获利对象不同,他主要有三种获利方式。
一是在西门庆家里吃喝,或从西门庆家直接拿东西回家。
西门庆家里的饮食水平之高,那不是一般富裕人家可比,往往是“酒菜上来,杯盘罗列,肴馔堆盈,酒泛金波,茶烹玉蕊”[26]。
应伯爵日逐日地在西门庆家陪他说话,陪他打牌,陪他会客,陪他调戏妓女,一日三餐就靠西门庆家打发,喉咙深似海,光这就省下一笔不小的开支,他的妻儿就可以改善伙食。
有时候,伯爵是赶着吃饭的时候去他家,有时候是西门庆请他来吃饭,有的时候在西门家到点就吃饭,有的时候西门庆请他来陪客人吃饭。
有时候还要从西门庆家捎带不少食物回家给老婆孩子吃。有时候自己忍痛出点血宴请西门庆,而实际上是他自己只出了一点,西门庆则出大头。
其实应伯爵心里也清楚,他曾经亲口对西门庆说:“小弟在宅里,筷子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27]
应伯爵在西门庆家混的吃场景太多了,如六十七回,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
在三十五回中,韩道国送来礼物给西门庆,教小厮拿帖儿请应、谢来。西门庆不愿独享,他富裕而空虚的生活需要有人来陪伴,来陪衬。他和应伯爵互利互惠,这就是生物界中典型的寄生关系。
伯爵和谢希大等向来也是毫不客气,什么东西上桌,就抢什么。有时候应伯爵顶嗓吃不下去了,就捎带回家。当然西门庆并不在乎,
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九牛一毛,无伤大雅,但应伯爵就靠这样混吃混喝混日子。
二是借助西门庆的关系从妓院获利。
他和谢希大、常歭节等一起跟在西门庆的后面,经常在妓院里混吃混喝,不时还捞些东西回家变卖。如十一回应伯爵同西门庆送李桂姐,他进院便向虔婆道:“快看酒来,俺们乐饮三杯。”[28]
又如十五回元宵节随西门庆至李桂姐家,他向虔婆道:“快安排酒来俺们吃。”[29]
在十二回李桂姐曾讲过一个笑话狠狠地嘲讽过他们这种人:
“有一孙真人,摆着筵席请人,却教座下老虎去请。那老虎把客人都路上一个个吃了。真人等至天晚,不见一客到。
不一时老虎来,真人便问:‘你请的客人都那里去了?’老虎口吐人言:‘告师父得知,我从来不晓得请人,只会白嚼人。’”[30]
是的,应伯爵的本事就是“白嚼人”,伯爵者,白嚼也。
应伯爵等人有时也自己掏钱宴请,但绝对要拼命吃回来,决不吃亏。就在这次被李桂姐嘲讽之时,伯爵、谢希大、孙寡嘴、祝实念和常歭节为争一口气,做东请西门庆和李桂姐,那场宴席的吃相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大盘小碗拿上来,众人坐下,说了一声动箸吃时,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人人动嘴,个个低头。
遮天映日,犹如蝗蚋一齐来;挤眼掇肩,好似饿牢才打出。这个抢风膀臂,如经年未见酒和肴;那个连三筷子,成岁不逢筵与席。
一个汗流满面,却似与鸡骨秃有冤仇;一个油抹唇边,把猪毛皮连唾咽。吃片时,杯盘狼藉;啖顷刻,箸子纵横。这个称为食王元帅,那个号作净盘将军……”[31]
在他们临走之时,还要顺带捞些妓院里的财物回去,孙寡嘴把李家明间内供养的镀金铜佛,塞在裤腰里。应伯爵推斗桂姐亲嘴,把头上金琢针儿戏了。
谢希大把西门庆川扇儿藏了。祝实念走到桂卿房里照面,溜了他一面水银镜子。
常峙节借的西门庆一钱银子,竟是写在嫖账上了。蝇头小利,桌边小酒,一点也不放过。
三是做中间人获利。
应伯爵经常依仗自己深得西门庆的信赖,成为勾连西门庆和其他人的桥梁,作为中间人他往往从中获利很多。
如三十三回,湖州客人何官儿,在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起身家去,应伯爵联系西门庆收购,西门庆答应给何官人四百五十两银子,伯爵背地里与何官儿砸杀了,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工。然后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二人均分了。
这样下来,应伯爵获利二十五两半的银子,这可是一笔巨款。
又如三十五回中,贲四通过伯爵向西门庆的保举,得到买卖,可是贲四没有给他回报,他几句话就让贲四乖乖送来三两银子。
又如四十五回,他帮黄四、李三向西门庆借贷一百两银子,从黄四那里获取十两谢银。
《金瓶梅》绘画本书影
六
应伯爵在西门庆身边讨生活,是需要帮他做些实事的。一个无能的人,不可能在西门庆身边久留下去。在西门庆看不清楚形势,他能帮助西门庆指明人生方向,拓展生意前途,解决实际问题。
在六十五回,宋松原要借西门庆的家迎接黄太尉,西门庆向伯爵抱怨自从瓶儿过世,他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32]
应伯爵告诉他,虽然这席酒替他陪几两银子,但会给他门户添许多光辉。可西门庆还是觉得太仓促,伯爵安抚他:
“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他的一番合理安排,西门庆随即表示认可:“你说的是,我就使小厮回吴道官改日子去。”
接着应伯爵建议请东京黄真人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这个名声,也好看”。西门庆也认为请黄真人“有利益”,但觉得这么做就对不住吴道官。
伯爵则给分析:“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33]
应伯爵这两番话,为西门庆点明了好处,消除了烦恼,解决了问题,西门庆一切都依了他的安排。
在西门庆感情用事,脑门发热而做出错误决定的时候,伯爵能为他纠正错误。这些时候他不迁就西门庆,不怕西门庆生气,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如不出面阻拦,等西门庆恢复理智之后会更生气。
如在六十三回瓶儿去世后写孝帖儿、题铭旌时,他坚决反对西门庆要写“荆妇奄逝”[34]、“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35],这两种写法都不合礼法。
这么写不仅会让招来别人议论,更会让吴月娘、吴大舅和吴二舅难堪。这个时候自己如不出面阻拦,必将导致西门庆家产生严重的家庭矛盾。
在西门庆心理压抑,情感得不到正确的引导时,他能帮助西门庆解决心理问题,疏导其感情。
如在六十二回,瓶儿死后,西门庆陷入悲恸之中不可自拔,“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茶也不吃,只顾没好声气”[36],月娘、金莲、玉楼都劝不了,各自还惹了一肚子气。
这时玳安建议月娘让伯爵来开导他,保证消不得他几句话儿,管情就吃了饭。因为西门庆这个时候觉得老天对他不公,“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
他需要情感开导。而应伯爵的劝导极具艺术性,先顺着西门庆的心思,“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
但是瓶儿已经死了,其他人还要过活,“争耐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个好歹,怎么了得……”
实际上瓶儿去世西门庆不但心痛,而且有愧,伯爵是懂他的心思,“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37]
一席话因势利导,合情合理,句句说到西门庆的心坎上,说得他心地透彻,茅塞顿开,真是“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有时候伯爵能帮他出主意,使之获得更多的利益。如四十五回,白皇亲当铜锣,伯爵认为三十两银子值得当,因为他识货,在旁一力撺掇劝他买:“哥,该当下他的。休说两架铜鼓,只一架屏凤,五十两银子还没处寻去。”[38]
还有三十五回,向皇亲家向五卖房子,应伯爵早先就掌握了信息,悉知向五家情况,于是教西门庆压价:“……向五被人争地土,告在屯田兵备道,打官司使了好多银子。又在院里包着罗存儿。如今手里弄的没钱了。你若要与他三百两银子,他也罢了。冷手挝不着热馒头。”[39]
经过伯爵的指点,西门庆又获利不少。
总之,作为帮闲,必须在关键时候对主子要能帮上忙,这一点应伯爵做得很好,所以他深得西门庆的喜欢,以至于西门庆对他的请求无一不满口答应,他也才能从西门庆的身上好好讨生活。
戴敦邦绘·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七
应伯爵是个丑角,但不是一个狠角。他只不过是图吃混喝,没想过要置人于死地,从这一点来说,他比西门庆和潘金莲要善良。
他在西门庆身边那么久,真没劝他做过一件心狠手辣,置人于死地的坏事,正如有的论者所指出,西门庆诱奸潘金莲,毒杀武大郎,充配武松,骗娶孟玉楼,色诱李瓶儿,霸占花家财物,收买流氓殴打蒋竹山,奸占惠莲陷害来旺,打死惠莲父亲宋仁,砸烂丽春院,一件也和应伯爵无关,应伯爵没有出谋划策,没有亲自动手。
有些时候,他还劝说过西门庆要行行善,做做好事。比如李瓶儿病了,请王姑子做好事的时候,伯爵也曾借机劝说西门庆:
“哥,不是我口直,论起哥儿,自然该与他做些好事,广种福田。若是嫂子有甚愿心,正宜及早了当,管情交哥儿无灾无害好养。”[40]
或许应伯爵的劝说时别有的目的,但是这个劝说毕竟是从好的方面劝说西门庆的,是传播正能量。
又如在五十六回,西门庆借给常歭节十二两银子时,伯爵又借机劝导西门庆:
“多少古人轻财好施,到后来子孙高大门闾,把祖宗基业一发增的多了。悭吝的积下许多金宝,后来子孙不好,连祖宗坟土也不保。可知天道好还哩!”[41]
尽管西门庆不仅不以为然,还得出“积下财宝,极有罪的”的谬论,伯爵的劝说没有起作用,但这不怪他,至少他的心意做到了。这是他值得赞赏的地方。
应伯爵还有一些事情做得不错,让人更加觉得这个人物形象是真实的。
常歭节很穷,房子很小,希望西门庆借点银子换个大房子,但当时西门庆手头紧,没借成。紧接着,西门庆从东京回家,今日也接风,明日也接风,一连过了十来日,只不得个会面。
常歭节被房主催逼,又被老婆埋怨,没有办法,只好去求伯爵,早起在酒店内请伯爵吃饭,向他诉苦。
伯爵听后说:“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我今日好歹要大官人助你些就是了。”[42]
这里应伯爵没有向常歭节要中间好处费,甚至连酒都不愿多喝他的,“便推早酒,不吃了”,直奔西门庆家,解决了常歭节的眼前困境。
又如吴典恩要去赴任,却没钱上下使用,来求应伯爵,“许伯爵十两银子相谢。说着,跪在地下”[43]。
慌得伯爵拉起,询问需要银子数目,他替吴典恩考虑借一百两,并认为西门庆肯定不要他的利钱,果然在应伯爵的一番言语之下,由他担保借了一百两,果真没收他利钱。
当然许诺的钱肯定要给,但那是伯爵花了大人情才弄下来,而且不要他的利钱。他既没有与吴典恩讨价还价,也没有多要。
他对韩道国也很好,韩道国的兄弟韩二捣鬼因为和王六儿通奸被抓到衙门,韩道国求他出面,向西门庆说情放了,他并没有要韩道国的银两。
由此可见,应伯爵对于和自己处于同样阶层同样地位的朋友,还是热心提供帮助的。
应伯爵还有一个值得赞赏的特点,那就是对自己的妻儿不弃不离,尽管自己在外面屈膝屈尊,混吃混喝,挣钱捞财的手段为人所不齿,但他没有不管不顾他的老婆和孩子。
不管是在西门庆家顺带来的食物,还是用其他的方式获得财物,他总想到的是自己的妻儿。
如他从贲四那里得到三两银子时,很得意地说:“我且买几匹布,勾孩子们冬衣了。”[44]话语中透露出一个父亲对子女浓浓的爱。
老婆春花生了儿子,家里穷,他愁得不行,向西门庆借钱:
“哥,你不知,冬寒时月……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
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45]
这一番言语之中,既透露出应伯爵的凄苦无奈,却也充溢着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的责任心。
再比如,西门庆要玩弄他的妻子春花[46],他不像韩道国那样厚颜无耻,而是立马委婉拒绝了。总之,他对妻儿确实有担当,负责任。
应伯爵最让人诟病,最不道德的事是在西门庆死后的表现。西门庆死了,他立马带头和其他兄弟背叛西门庆。
在西门庆的生前,伯爵吃他的喝他的,可以说所有用度全是来自西门庆,西门庆对他比别个朋友要好得多,他来帮人说情,无不答应;他逐日在西门庆家吃喝,西门庆无不乐意;他老婆生子缺钱洗三,开口二十两,西门庆不但给了五十两,还不要写文约,
不要利钱;他需要的面子,西门庆无不满足。然而在西门庆去世之后,他却出馊主意,约会了谢希大、花子由、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七人,坐在一处商量:
“大官人没了,今一七光景。你我相交一场,当时也曾吃过他的,也曾用过他的,也曾使过他的,也曾借过他的,今日他死了,莫非推不知道?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你我如今这等算计:
你我各出一钱银子……少不的还讨了他七分银子一条孝绢来,这个好不好?”[47]
西门庆对他的好,他自己没有一丝毫忘却,却不存一丝感激,更没有一毫怀念与不舍之情,反而想到的是如何“洒土也眯眯后人眼睛儿”,如何还能捞回一把,变脸之快无人能及。
不仅如此,他寻找到了下一个寄主张二官,“无日不在那边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与他”[48],劝说张二官迎娶潘金莲,唆使春鸿离开西门府第投靠张二官,变着法儿狠狠地挖西门庆家的墙角。
应伯爵的势利自私、冷漠无情的本性,暴露无遗。兰陵笑笑生对他非常厌恶,进行了无情地批判: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末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正是: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49]
西门庆死了,潘金莲死了,李瓶儿死了,宋惠莲死了,他应伯爵也要死,他死得悄无声息。
他死之后,他的妻儿的生活将更加艰难,应伯爵管不着了。就连庞春梅都嫌他死了,不娶他的女儿给陈敬济,呜呼哀哉!应伯爵帮闲一生,图了个什么?白嚼而已。
本文作者 扶平凡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贵州民族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