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张竹坡根植于小说文本的世情风貌,援引传统绘画术语,展现小说理论的会通色彩。“间架”设置消解了视域的限制,搭建文本的整体构思; “如画”借以营造绘画场景,展现小说书写的形似效果; “白描”以精练的笔墨传神绘影,勾勒鲜活生动的形象,在失实求似的文化征程中凸显神似的审美幻觉; “点染”赋予小说情节的有机关联, 凸显文本的空间文化特征,体现虚实相生的艺术辩证法。张竹坡评点的绘画之思,强化了古典小说理论的诗性智慧,增添了文本阐释空间的延展性和开放性,夯实了古代小说评点学的理论大厦,凸显了小说评点的东方神韵。
事物在不断认识和检讨自我的文化旅途中成就自身的高大,奔腾不息的中华艺术之流浇铸出一个个璀璨的艺术高峰,积淀、凝聚出一些相对固定、有法可依的艺术程式。
作为独具中国文化意蕴的批评方式,小说评点经历代文人的打磨,逐渐演化为厚重的小说评点学大厦。
张竹坡的《金瓶梅》评点依山点石,借海扬波,从一段情色故事切入对社会人生的深沉思考,多方展现《金瓶梅》的奇书品格。出入传统文化之间的张竹坡,触类旁通,援引绘画之思来导引读者的审美品鉴,展现中国古代文论的诗性智慧和会通色彩。
一、间架: 文本的绘画构思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5.html
小说评点是古代小说批评家披文入情、沉潜会 思的文学接受过程,至明而蔚为风潮,是明清文化生 态的具象反映。
古代文论存有一条相对独立的跨界 取譬传统,小说批评家的越界之思拓宽了文本的阐释空间。
间架是明清小说习见的结构概念,它最初 是一种建筑学名词,指房屋的建筑结构,后被引入绘 画领域,借指绘画的构图。
以墨线为主的传统绘画, 在表现事物形体之时所构成的线条轮廓,谓之间架。张竹坡评点本《杂录小引》载: “凡看一书,必看其立架处,如《金瓶梅》内,房屋花园以及使用人等,皆其立架处也。”[1]3
小说评点者出入文本、作者和读者之间,其导读者的身份会使其在不同程度上自觉担负起艺术体认者的角色。偌大的西门大院,房屋布置不只是各种情色纠葛上演的地理环境,也预示着人物关系演变的路径,它突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 风格,建构了一种包容丰富而不遗琐碎的网状结构。
金、瓶、梅三人,虽为侍妾,却似外室,隐寓她们在西 门大院的地位,间架设置为后来情海孽涛留一地步。
这样,间架成为情色男女地位更替的一大关节: “故云写其房屋,是其间架处。犹欲耍狮子先立一场,而 唱戏先设一台。恐看官混混看过,故为之明白开出, 使看官如身入其中,然后好看书内有名人数进进出出,穿穿走走,做这些故事也。”[1]4
表面看似提醒读 者注意间架,实则借房屋布局来树立总的叙事框架, 高屋建瓴,俯瞰其中出入的欲望男女所上演的那场 杂而不乱的情色游戏。
如此,金、瓶、梅便构成一组意象群,与其相似的那些不拘世俗的情欲泛滥在间 架内获得了充分演绎的空间,展示情欲与死亡的深刻主题。
中国传统绘画乐于以笔、墨、色及其位置的安排 来构建物理时空,《金瓶梅》中西门大院的日常生活 如编年史展开,头绪繁多的情色故事均有迹可循。
不断上演的情色风波借间架彰显情欲书写的巨大张 力。张评本《杂录》不厌其烦地交代间架: “门面五间,到底七进……仪门外,则花园也,三间楼一院,潘 金莲住。又三间楼一院,李瓶儿住。二人住楼,在花园前。”[1]7
七进的房屋,预设金、瓶争宠,金、月相争的地理因素,也折射复杂的人物关系脉络。间架预设西门大院妻妾争宠,西门庆追名逐利的种种契机。各色复杂的情欲书写均可在间架上找到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间架给西门大院的世情书写以一副整体 观画眼光,它统摄了微妙而复杂的人际关系。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凸显间架的整体构思功 效: “读《金瓶》,须看其大间架处,其大间架处,则分金、梅在一处,分瓶儿在一处,又必合金、瓶、梅在前 院一处。金、梅合而瓶儿孤,前院近而金、梅妒,月娘远而敬济得以下手也。”[1]27
一部皇皇巨著,金、瓶、梅的分合聚离搭建了小说叙事的整体框架,她们既 相互争妍,又危机相依,其地理方位的设置预设了其 后情色故事上演的基本轨辙,间架搭建了《金瓶梅》的人物谱系。譬如第 9回偷娶潘金莲,张竹坡特提醒读者: “此回,金莲归花园内矣。须记清三间楼, 一个院,一个独角门,且是无人迹到之处。记清,方许他往后读。”[1]143
初入西门大院的金莲,被安顿于 一个幽僻的处所,既点明她在西门大院的实际地位, 也预示其后私仆、母婿乱伦等一系列欲海波涛的可能。
传统绘画的二维空间运笔,其纵横交织的线条, 构筑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审美空间。小说批评与传统 画论相互阐发,赋予文本构思张弛相间的节奏美。
第 19回叙及吴月娘等一帮西门妻妾游赏新花园,顺带点出陈敬济入内院之事,构成文字的七穿八达之 妙。
该回回评曰: “此回乃是正经写瓶儿归西门氏也,乃先于卷首将花园等项题明盖完,此犹娶瓶儿传 内事,却接叙金莲、敬济一事。妙绝。《金瓶》文字, 其穿插处,篇篇如是。”[1]281
借花园这一接榫,完成金、瓶、梅三人齐聚西门大院的别传。文字穿插,动不居,致使文曲势凸,活跃了读者的想象。也正缘于陈敬济出入内院、西门妻妾游园,埋下了金莲、敬济乱伦的前兆。而顺便拈出的草里蛇张胜,恰为日后结果陈敬济伏笔。
缘于利欲的四处肆虐,令人窒息的《金瓶梅》世界呈现一片浑浊混乱的景象。文章千里一脉,巧设间架来展示人物性格特征和绘制 生活轨迹,不于有处写,文笔更显生动。如此摇荡生 姿的笔墨点拨,势必引领读者去会意和揣度作品的 绘画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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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如画: 生动逼真的形象刻画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5.html
“如画”在小说评点中,常被用于人物形象塑造和场景绘制。以绘画为参照,旁借绘画术语,传达生动逼真的审美体验,从而营造形似的艺术效应。
潘金莲与西门庆这对欲望男女的邂逅,缘于金莲失手叉竿打中对方。小说借西门庆的贼眼,活描出仍带着朴质气息的金莲形象: “毛青布大袖衫儿,又短衬湘裙碾绢绫纱。”[1]52
此是武大家的金莲,非复日后撒泼斗宠、乔装打扮的金莲。该回的旁批洵为确评:“武大家金莲如画。”[1]52其回评更有形象的阐释: “上回内云金莲穿一件‘扣身衫儿’,将金莲性情形影魂魄,一齐描出。
此回内云‘毛青布大袖衫儿’,描写武大的老婆,又活脱出来。”[1]39如果说上回的金莲是一副欲望满怀的模样,那么此回清丽朴素的她,则是尚未堕入欲望深渊的真实写照。
如此逼近 生活原貌的描绘,武大的家境及社会地位均已清晰地浮出水面。
第 61回,西门庆与王六儿勾搭,全部情景均被胡秀看在眼里。当韩道国来寻觅他之时, 胡秀却鼻口打鼾,假装不知。该回夹批载: “鼻口一齐打鼾,假睡如画。”[1]904
胡秀的小人嘴脸跃然纸上,也折射其当时的尴尬处境。金、月相争中的吴月娘, 面临金莲的连环攻击,毫无招架之力,她只能以时 断时续、不连贯的三句话回敬,该回夹批载: “月娘正云一句没说出,金莲一面又说。月娘依旧没说 出,所 以 又说‘你 看’,又 说 其 嘴 也,气 急 如画。”[1]1181
一边是金莲恃宠生娇、工于心计的出色表演,一边是吴月娘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无奈情 形,文字生动形象。
如果说邀宠是潘金莲争取西门大院地位的主要 手段,那么其与西门妻妾的争锋则是巩固其地位的有效措施。金莲尽其所能,以迎合西门庆兽欲般的 需求,无不有一个地位的考量。
一旦时机成熟,金莲 先后向孙雪娥、李瓶儿、吴月娘下手。这种主动出击 行为既折射宗法社会家庭权力的分配现实,也逐渐 见出西门庆对金莲的依赖程度。
第 11回一段有关男女交媾之前的书写: “分付春梅房中熏香,预备澡盆浴汤。”该回的夹批特特提醒: “一段淘气的文字, 却只用闲笔一节节漾开。写淫妇迷人,全在不觉处, 如画。”[1]169
精简的文字,囊括床笫之事的预先安排,活现金莲处心积虑的邀宠之心,这为日后颠倒鸾凤的欲望书写埋下伏笔。欲迷身心的西门庆,其喜新厌旧的心理在梳拢李桂姐之时得以酣畅释放。
他为迎合新欢的需求,竟然骗得金莲的一绺头发,让李桂姐践踏。小说文本载有金莲分开头发,西门庆剪发的文字。此时,家庭地位尚未稳固的金莲,轻贱得竟 不如一个烟花女子,正透视西门庆无耻的市侩嘴脸。
该回夹批云: “如画在此,无情亦在此,写得西门庆越越可畏,却其实可笑。”[1]194
如此场景,个中隐寓趋 炎附势的妓家哲学: 李桂姐与潘金莲的争风吃醋,以践踏对方的头发来获得一个想象性的替代,发泄怨 愤,希图以此来弥补妓女的自尊,也衬托了西门庆的 冷酷无情、愚昧无知。
第 33回陈敬济失钥罚唱,按照宗法制度,女婿不能出入内宅,当吴月娘问及陈敬 济出现之因时,被金莲胡乱瞒过。该回夹批云: “狐精常态如画。”[1]500既点明金莲机灵狡诈的本性,也活画出她浮浪的一贯做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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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扭曲呈现和肉欲的恶性膨胀构成《金瓶 梅》肮脏而龌龊的市井世界。
第 15 回应伯爵一班人帮嫖丽春院,祝实念、应伯爵、谢希大他们吵吵嚷 嚷,尽显帮闲的献媚和奉承能事。该回夹批载: “映出心事,小人态度如画。”[1]234
这群帮闲的集体画像,给人以如临其境之感,更有利于彰显小说技法高于 绘画艺术的优势。
第 19 回陈敬济与金莲偷偷亲嘴, 却被玩花楼上的孟玉楼看在眼里,她一句“五姐,你 走这里来,我和你说话”硬硬地拆散一对野鸳鸯,此 时孟玉楼的心事,张竹坡概括得妙: “写孟玉楼冷眼如画,不关心亦如画。”[1]284
在张竹坡的角色期待中,孟玉楼是作者的角色自喻。她窥探到这对处于污水泥沼中欲望男女的丑恶灵魂,事不关己是真,冷漠更是其深沉心机的折光。
在一定程度上说,精明乖巧就是阴险奸诈的另面,深心冷面的孟玉楼挑拨之力绝不在金莲之下。寄意时俗的《金瓶梅》客观绘制一幅利欲熏心的画面,暴露欲望男女追财逐色过程 中种种令人发指的罪恶。
第 47 回苗青贪财害主,王六儿央求西门庆枉法行事,她“只怕爹寒冷,往房里 坐去吧”一句传达出有求于人的卑劣内心。该回旁批载:“有心事人,如画。”[1]695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微妙心态,一一道出,这已超出对绘画的追攀层次, 给人以活灵活现之感。王六儿言语逼肖声口,殷勤 讨巧的背后掩盖着一场罪恶的金钱交易。
作者借西门庆、王六儿一班市井之徒的钻营图像,映照出官商 沆瀣一气的社会病态。
官哥之死,李瓶儿肝肠欲断, 小说借旁人的劝说折射西门大院的复杂人际关系, 吴银儿言出“无心”和孙雪娥“有心”指桑骂槐,有限 的文字包却无数事情,令人咀嚼再三。评点者均冠 以“如画”,正通过言语来再现各得其致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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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白描: 以形传神的表现方式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5.html
如果说“如画”还停留在追求形似的层面,那么 “白描”则已体现出以形传神的意味。
白描通常指 用最经济、最简练的笔墨勾勒一个人物的特征,其后 凡是那些纯用墨线勾勒,不着颜色以表现物象的方 法,均可称为白描。
《世说新语·巧艺》一则颇有深 意的文字较早谈及传神写照的功能: “顾长康画人, 或数年不点目睛。人问其故? 顾曰: ‘四体妍蚩,本无关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2]408
借线条和颜色,表现物象的特征和全体关系。四体与阿睹相 互联系,相互映照,正因为四体无关妙处,不关大局, 阿睹才具有传神写意的效能。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特特提醒白描的重要性: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子弟能看其白描处,必能自做出异样省力巧妙文字来也。”[1]43
简练的文字包孕丰富的意 蕴,白描获就以少胜多的效果。相较而论,张评本的白描大可分为语言、行为和神态三类。
帮闲之尤应伯爵出场,先从语言上透视其性格:“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 还赶不上一张嘴哩! ”帮嫖陪酒,博主子欢欣是应伯爵一生的事业。
贬抑自我来逢迎主子,恰好是这群 帮闲依附人格的折光。该回回评认为个中魅力还得 归功于白描: “描写伯爵处,纯是白描,追魂摄影之笔。如向希大说‘何如?我说……’又如‘伸着舌头道:爷……’俨然纸上活脱出来。”[1]5
善于揣摩主子 的心思,借语言自虐来媚主,插科打诨、巧言令色正 是应伯爵所擅之道。应伯爵之于西门庆,并无真正 的朋友之义,西门庆不过是以金钱来支付对方的阿谀奉承。
个人的情感淹没于金钱的泥淖之中,西门庆尸骨未寒,他就奔波于张二官鞍前马后即为明证。
简练的文字,洞及他圆滑、善于机变的性格本质,以至张竹坡称这种语言上的白描为“放重笔拿轻法”,恰好觉察到白描的传神效应。
动作上的白描取神,可以假托有限的文字来营 造无声胜有声的境界。西门庆和潘金莲初次巫山幽欢,金莲形象血肉丰满,已脱离《水浒传》中刻画的 平面化途辙,张竹坡视其为追魂取魄之笔。
该回回 评就几个标志性的动作进行过精辟的分析: “五低头内,妙在一‘别转头’。七笑内,妙在一‘带笑’、一 ‘笑着’、一‘微笑’、‘一面笑着……低声’、一‘低声 笑’、一‘笑着不理他’、一‘踢着笑’、一‘笑将起来’,遂使纸上活现。”[1]76
人物伶心俐口,事事入画,简练的笔墨绘制一段绘影绘色的勾挑文字。金莲的 五低头、七笑,活现她由最初的羞涩到小鹿撞怀,以 至春心萌动的变化历程,眉眼之间隐藏着汹涌的情海欲浪,借以勾勒形象的骨干来表现人物的性格特 质和精神风貌,张竹坡称之为“白描入骨”“入化”。
第 33回回评载: “一路写金莲强敬济吃酒索唱,总是从骨髓中描出,溶成一片,不能为之字分句解,知者当心领其用笔之妙。”[1]491以读画的方式来品鉴文本的传神效用。
张竹坡极力推崇白描之力,有时亦 用“活脱”“写生”“摹神”等术语来显示白描的传神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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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1回叙吴典恩借款,小说借陈敬济的拿、叫、说等动作,折射西门庆恃财傲世的暴发户心态。该回的眉批有形象的说明: “一‘叫’一‘说’字,将西门娇盈之色活画出来。”[1]464
扣住人物的几个代表性动作,活现西门大院得势娇纵的猖狂之姿。《金瓶梅》以生活的原生态书写人事的盛衰浮沉,一部《金瓶梅》人物谱着力展现欲望与死亡的主题。
相较而论,小说的第 27回、73回、79回表现尤著,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性爱游戏,以不断追求花样翻新来填补心 理的空虚,也加快了西门庆叩开死亡之门的速度。
第 73回的新试白绫带,已是伴合胡僧药助力的另一处欲望书写。该回回评曰: “写生处只在一二语。看他写金莲狂淫,止用‘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便使狂淫人已活现。”[1]1124
言简意真、剔肤见 骨,金莲展示她有甚于娼妓的手段,既点明她闻欲而 动、放纵不羁的世俗本色,骨子里的淫荡折射其深沉 的生存困惑。如此描魂捉影的文字,尽显了金莲寡 廉鲜耻的丑恶本色。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几千年的宗法体制铸 就社会生活的伦理化取向,子嗣问题成为检阅妇女 家庭地位的一个重要考量。
第 30回有一段西门妻妾针对李瓶儿生子的表演文字: 月娘忙,金莲、玉楼妒,雪娥慌忙。迨至李瓶儿生子尘埃落定,各种猜 忌、慌乱均告一段落。
小说有一段剔肤见骨的文字: “这潘金莲听见生下孩子来了,合家欢喜,乱成一块,越发怒气,径直去到房里,自闭门户,向床上哭去了。”尽管金莲有妖娆的体态,但母以子贵的社会遴 选法则仍处处警示着她所面临着的生存危机。西门庆生子加官的热处文字夹杂金莲妒心如雪的描写,相互对照,活描入骨。该回夹批载: “总是现妒妇身说法处,白描入化也。”[1]457
从冷眼旁观到恶意诅咒,由有形的动作直达丰富多变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现金莲起伏多变的心理,这是一类妒忌和无奈 掺和的复杂心态。第 73回的金、月相争,潘金莲一味撒泼骂街,致使吴月娘胳膊发软、两手发冷。该回夹批云: “看此等笔法,纯是追魂取魄,最耐人学也。”[1]1182
以精练的人物神态描绘,尽显吴月娘的气急败坏。张竹坡誉其为最耐人学之道。白描成为才子文心的具象反映,适可为后世小说创作树 立一个可效仿的模式。
陈敬济画楼双美,庞春梅 最初羞得脸一红一白。该回回评就载: “盖已写一漏泄之春光,于西门生前观赏之时。惟天之祸福 之几,常 倚伏如此。不谓作者之笔,竟与化工等。”[1]1321
复杂的脸部表情变化,既折射春梅之于 金莲的忠顺不贰,又点出她面对突如其来、金莲如 此无理要求的本能羞涩。
陈敬济弄一得双,扭曲的灵魂获得生理上的满足。而作为《金瓶梅》的一大女主角,日后床笫之间的疯狂表演,恰恰由此推波助澜,以致走上纵欲身亡的人生不归路,不无作 者借事含讽的意旨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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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绘画,重师承而不主创新。古代丹青 技法中的“点染”,常用墨点来表达树叶,描摹山间 的杂草丛树,以此来增添山石远近、虚实的气势。
五代南唐人董源运用点苔法来描绘江南的自然风貌, 神妙地摹写峰峦晦明、林麓烟霏的江南景致; 宋人米芾亦喜用墨点来勾勒远处的丛林和树木,或浓或淡、有散有聚,簇积成大点染面来增添山石的立体感。
人物画往往属意人物所代表的社会阶层及其显现的 伦常价值,在技法层面,更多是借粉彩渲染,重墨骨 来传神写意。
武松景阳冈的打虎神威,在西门庆与应伯爵的一场闲话中轻轻托出,应伯爵绘声绘色的 表现,营造出真实的在场体验。
该回夹批载: “一段文字,武二出来,武大亦出来,而虚拟打虎、传闻打虎 者,色色皆到。却只是八个‘怎的’,两个‘象是’便觉奇绝,妙绝。”[1]28
择取几个关节点,尽情渲染打虎的情景,既勾勒出一场身临其境的打虎场景,又预设了武松杀嫂的缘由。
西门庆帘下巧遇潘金莲,三魂六魄全被对方勾走,举步维艰之际,一切全在王婆的茶坊说技中逐一化解。
西门庆的万般心思均被王婆猜着,其使钱促成“挨光”的事情全被王婆的闲情点 染,生出无限风波。
立意是绘画的基础,传统画论强调意在笔先,张 彦远云: “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3]29
点染之道,注彼写此,有利于突出描写对 象,展现其精神气骨。春梅是《金瓶梅》中的女三 号,开卷第一回却未见其出场,个中不无为其出身留 一余地的考量,也形象地展示点染的审美效用。
第1回回评云: “既为丫鬟,不便单单拈出,势必如玉箫借拿东西、或传话时出之,如此而春梅扫地矣。然则 俟金莲进门,或云用银自外边买来亦可。不知一部 大书,全是这三个人,乃第一回时,如何不点出? 看他于此等难处,偏能不费丝毫气力,一笔勾出。”[1]3
就春梅在小说中地位而论,第一回点出,实足为她自 抬声价蓄势。即如第一回的文字,实写金莲,却虚写 春梅,遥及李瓶儿,文字变化莫测。
相似的笔墨点染 亦见于梳拢李桂姐之际,第21回回评曰: “李铭一来,伯爵二人一请,又为桂姐留后文地步。
盖不看破,则西门势必又娶桂姐来家,而至冷落,又何以为后文穿插点染之用?故又必为之留一地步。”[1]317
就整部小说而言,梳拢李桂姐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次要情节,此类点染却预设后文月娘避乱、春梅辞院、孝哥幻化等一系列文字,文字以虚写实,波澜起伏。绘画常用攒三聚五点之法来营造场景,小说援引此法,来达到叙事疏密相成、详略互补、虚实相生的效果。
正如时彦所论: “小说评点使用点法来照顾次要 情 节,使整个叙事的布局合理,点面结合。”[4]237-238
就梳拢李桂姐一事而论,其缘起亦借花子虚做东设宴之时道出,目的无非是重提西门庆那帮结义兄弟,构成文字的七穿八达之妙。
张竹坡认为: “欲写梳拢李桂姐,却从花子虚处出来,一者又照瓶儿,二者又点结合。”[1]166
张竹坡提醒文本的点染之法,凸显了文本以虚衬实的艺术匠心。
奉写意为圭臬的传统绘画,似乎不太在意背景 的处理,不精心经营细节,往往以疏简的线条或笔墨点染来构造一种空灵的意境。疏可走马、密不透风, 无画处皆成妙境,这是中国画的妙处。
作者精心设 点泼墨,绾合绘画前后景的意脉,也彰显小说情节张 弛起伏的艺术效应。
小说第 65回调动笔墨来尽情谱写李瓶儿丧礼之盛,大凡与西门庆有过交往者均来吊唁。一时社会各界齐聚西门,各种丑态竞相上演,呈现一部活生生的世情文化大观。
该回夹批曰: “一路写诸人上祭,接接绪绪令人眼迷五色,却是层 层次次,若开祭帐,非龙门何处下手? 又见瓶儿死时之热,至西门死,止用几笔点染,便冷热相形不堪,真是神化之笔。”[1]979
相较而论,在欲望与死亡主题表 现上,李瓶儿之死和西门庆之死是两个标志性的事 件。但前者热,后者冷; 前者笔酣墨饱,后者惜墨如金。
如此处理,不只是点明作者的冷热金针之法,而 且有意反衬和烘托。小说文本特犯不犯,达到了以虚衬实的效果,从而达成小说叙事与绘画美学的共构。
张竹坡的一腔孤愤寄诸这部炎凉奇书,恰是引领读者去揣摩其千秋苦心。欲望与死亡的主题书写,显示传统伦理的劝惩力度,一旦欲望被无限制放大,就越发拉近个体生命与死亡之门的距离。
新试白绫带,是作者精心点染之处,它隐含西门庆与潘金 莲这对欲望男女角色的错位,西门庆对金莲的性依赖由此可见一斑。
其不单是西门庆过早踏上死亡征 程的助推器,也是金莲因滔天欲浪而致死的远因。第 73回借杨姑娘、大妗子、孟玉楼的一席谈论,恰成几处墨点,赞赏之中夹杂挑拨,映射金莲机灵、狡诈、放浪不羁的本色。
该回夹批载: “总是层层渲染,为得意杀金莲出落也。”[1]1133
性欲泛滥迷失了本性,金莲尸横刀下的结局,与其说是英雄杀嫂的宗法伦理 惩罚,不如说是自取灭亡。
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绘 画这门令人心安的艺术,展示艺术家构筑精神家园 的实绩,笔墨抖动之下飞升画家的艺术心灵,赋予其 无穷的审美韵味。
云霞满纸的《金瓶梅》以都市文 化视角,开启世俗社会的一扇窗口,抖露虚伪冷酷的 社会众生相。
张竹坡援引传统绘画术语,根植于小 说文本的世情风貌,以导读者身份自觉引领读者来发掘《金瓶梅》的绘画元素,其评点话语呈现一条清晰可见的读画、品画理路。
“间架”设置消解了视域 的限制,致使叙事的历时性转变为共时性; “如画” 借以营造绘画场景,展现小说书写的形似效果,从而强化在场体验,“如画”实现了张竹坡由攀附绘画技法到赶超对方的艺术历程,突出了各艺术门类的相互阐发; “白描”以精练的笔墨传神绘影,勾勒鲜活生动的形象,在失实求似的文化征程中凸显神似的 审美幻觉; “点染”赋予小说情节的有机关联,凸显文本的空间文化特征,体现虚实相生的艺术辩证法。
张竹坡继承金圣叹的小说评点技法,其绘画之思,强化了古典小说理论的诗性智慧,跨类取譬现象加强了艺术各部门的互渗,增添了文本阐释空间的延展性和开放性,夯实了古代小说评点学的理论大厦,凸显了小说评点的东方神韵。
参考文献:
[1]王汝梅,等.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M].济南:齐鲁书社,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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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作者单位: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河南教育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