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平|我眼中的西门庆(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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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形象的历史意义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西门庆形象的研究到目前为止还是粗疏的,还没有达到像《红楼梦》中评论王熙凤那样有一部数十万字《论熙凤》的专著出现的水平。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这并非没有必要,西门庆这一形象比起王熙凤来,更具有文化的含金量,更具有人生的启迪和文学史意义。可惜这一形象早已被社会学批评家、政治道德家们当作恶臭无比的恶人扔进了历史垃圾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要清除历史的偏见,还其全貌,谈何容易!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以上只是就他的孤独与雄心、务实社交与朋友义气、善用能人与经商谋略、性虐狂与真情汉子几个方面做了一点客观的分析,这些分析仍然是片段的,下面想从整体上分析一下这一形象在文学史上的意义。以便对其有一个总体地把握。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古代中国人的生活之路,千条万条,七横八叉,丰富多彩。然而文学所反映出来的人生之路却大体不外文、武两途。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一是读书做官。或聚徒讲学、著书立说,周游诸侯,游宦天下,立身朝堂;或名闻一乡,德被一里,被举「孝廉」,跻身朝班;或科举应试,一举中第;或自视清高,隐居深山,名闻朝廷,走终南、嵩山快捷方式。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然万变不离其宗,总是从书本中跳出来的,总是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二是像《水浒传》中的杨志那样,「凭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太平岁月,比武台上见高低,中个武举;战乱年代,效力沙场,斩将夺旗,也少不了个总兵、将军做。至于像《水浒传》中绿林好汉,先做强盗,再受招安也不失为无可奈何的一条路。文人们写来写去,总是在这文武路上兜圈子。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898.html

《金瓶梅》作者则另出手眼,他笔下的主人公西门庆,却是这两条路之外的人,一个以经商开路,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创业者。

令人惊诧不已的是,他不是像太监那样靠刑身残体获取富贵,也不是靠出卖体力或肉体维持生计。他是靠经营智慧,获取钱财,而令高官厚禄者弯腰,掌权使威者让路,令市井乡民艳羡仰慕。

商人上古早已有之,然总在人家的鄙夷下讨生活。

像西门庆这样令读书人与武夫不敢侧视的商人形象,一位不靠祖上荫庇,不靠亲戚帮衬,全靠自己孤身奋斗,闯出一条实现自我价值的商人形象,在以前的文学作品中从未有过。

戴敦邦绘 ·西门庆

这是一个崭新的、雄心勃勃的、具有破坏力与创建性的封建市场文化培育出来的新商人阶层的艺术典型。

靠经商而致富,与靠读书、武功而做官的人生道路,有两点最鲜明的差异:一是追求的目的不同,二是实现目的手段有别。

既然利润钱财是商人追求的直接目的,那么,只要在那个时代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的一切获得钱财的手段都是合理的。开药铺、娶富孀为妾、放高利贷、以至于「交通官吏」等,由此可知商人活动的自由圈要比读书人宽大得多。

读书人获得权势的方法是有限的,历朝历代对此皆有严格的规定。无非苦读,死啃那几本书,或由官吏举荐,或被考官录取。至于武官,更要靠真本事。

朝廷选用文武官吏,所重者德与才,而「德」始终是放在首位的,忠孝仁义礼智信是他们的立身之本,也是获得权力的第一块筹码。

因为在中国「如人是圣人,即毫无知识亦是圣人,如人是恶人,既有无限知识亦是恶人」2,「恶人」是不具备做官条件的。

然而对于以获取钱财为目的的商人来说,德与才的位置则是倒置的,有「德」而不善经营,钱从何来?「德」不能直接获得经济利益,故只能放于「才」之后。

所以商人的道德观念比起读书人来,自然淡漠得多。这也正是读书人轻利,主张「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君子谋道不谋食」的根本原因。所以西门庆的大部分活动都是任性而行,唯利是谋。

封建社会的道德礼义那一套,在他这里大多是派不上用场的。唯有「人情」「利益」是他处事的法则。

这就使得他的身上极少「存天理,灭人欲」的意识,甚或根本没有道德压抑的痛苦。

他有他的伦理观、是非观,那大概是以「人情」为核心,包括「智、信、义」在内的最实际、最便于操作的观念信条。

尽管钱财利润是商人追求的最终目的,然而在农业经济的国度里,在权本位的政治体制下,「重农抑商」的传统国策,始终掌握在官吏的手中,商人始终处在被挤压的地位。

因此经商活动离不开权力的保护、支持,而要得到这些支持,他们必须像货币交换一样,以金钱换取权力。

于是以钱买权,由金钱再到权势,成为商业经营者人生历程的重要一环,即商─钱─权。商人获取权力的途径皆非正当的,不是「黄道」,便是「黑道」,然最终还要受到朝廷的认可,由非法而变为合法。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西门庆年年为蔡京送生辰担,蔡京一高兴,便送给他一个五品的提刑副千户。这个理刑官是吏部画押、备案,名正言顺的。每求官吏办一件事,都是人情做先锋,金银铺路的。

常言道:火至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凡是行贿受贿的事,皆非理非法之事,而人事一到,便全颠倒过来了。权力成了有钱人的保护伞。所以商人的由钱买权根本就不存在正义、曲直、是非可言。

西门庆如此,东门庆也如此。商人们虽不以此为荣,但也不以此为耻。因为「富贵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是封建社会屡禁不止的丑恶现象。商人要取得功名,也只有这一着棋。

以上分析意在说明,商人的人生目的与达到目的的手段,决定了他们更注重现实生活中的实际利益,更看轻道德,从而使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与文人有着鲜明的差别。

西门庆的形象对这一特点给予了全面、深刻、生动地说明。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凭借着自己经商的经验、能力以及手中的权势,无所顾忌地开辟着自己的人生道路,在使自己的钱袋不断膨胀的同时,也使他享乐的欲望不断地膨胀着。

他对自己选的路从未怀疑过,相反总是那样充满信心。那是因为金钱无所不能的本质打消了他的一切顾虑。然丞相府邸的门向他敞开着,招宣阃帏的床帐为他设置着,临清钞关为他开绿灯,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

他感到官场的路、情场的路、商场的路、兄弟的路,天下之路无不畅行无阻。

于是他像一匹狂奔的野马,要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本能。钱大把大把地花,「兀那东西是好动不喜静的」,「天生应人用的」,愈是让它流动,它便愈是来得快;

女人尽情地讨,日日求欢,夜夜新娘,使她们一个个臣服于自己强大性能力之下;官场朋友,市井兄弟,结交的越广泛越好……西门庆不是看财奴,更不是酸气十足的穷书生、一本正经的伪君子,而是一位带有近代色彩的能干、能挣、能玩的十足的享乐主义者,权势、女人、金钱他都要。

「拳棒」「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他是一个「浮浪子弟」,然并非颓废主义者。他的快乐是他自己创造的。

他是一个不断追求,不断扩张,不断享乐的奋斗式的享乐者。他是一位只信仰自我,信仰金钱与人情的务实者、自我中心主义者。

对于传统的仁义道德他不屑一顾,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在金钱面前,在生命面前都变色、变味、变调了,无不显得那样虚伪,那样无聊。

至于神、鬼、佛那些无中生有的虚幻的东西,他从不相信。虽然为孩子,为瓶儿,他也请过一些僧道,做过一些醮事,甚或为修永福寺,布施过五六百两银子,然而那是为了买精神的安慰,让他人看的,自己从未认真对待过。

至于吴神仙贵贱相人,看起来他做得蛮认真,而心里也不过是买一下周守备的人情,给人家一点面子而已。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信佛的吴月娘,常说他「你有要没紧,恁毁僧谤佛」的。他却并不以为然,因为「佛祖西天,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是有钱方能办事。

只要有钱,便可与佛祖、阎王平起平坐。所以嫦娥、织女、西王母的女儿,有了钱也可以奸耍。他评论芸芸众生与人间万事的标准只是一个字:「钱」,以钱论高低贵贱。他有求于高僧的仅有一次(向那位胡僧乞求「春药」)

西门庆形象不仅具有人生的意义,不仅显示了一个商人的奋斗史、发家史,而且具有更大的文化含金量,从伦理观念、宗教观念、人生价值诸多方面真实地展示了一个新兴商人的精神面貌及其内在本质。从而向世人炫示出一个与以往文学主角迥然不同的文化典型。

从历史发展角度观之,这一形象具有新与旧的双重品格。他脱胎于旧的社会机体,对腐朽的旧体制有着强大的依附性,需要在那个社会的温床上求生存。

权力的高度集中,官吏对金钱的贪婪,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网,人情高于一切的处事原则,成了抚育商人暴发的温床与催化剂。

反过来,西门庆这样的商人用大量金钱,腐化着大大小小官吏们的灵魂,侵蚀着遍体鳞伤的社会机体,使得整个社会铜臭气熏天。

另一方面,金钱居于人的价值观念的核心,金钱至上取代了道德至上,以钱财衡量人世间的一切,取代了以道德作为衡量事物标准。

伴随金钱至上而来的是如狂风暴雨般的纵欲与享乐主义,这种好货好色的人生观与传统的勤俭好德的人生观大相径庭,其破坏力是前所未有的。

尽管这种破坏力来自于直觉,来自于对现实人生的体验,并非理性的,没有「天赋人权」或「自由、平等、博爱」的理论喧闹,也无女儿「清爽」男子「浊臭」的清浊分辨。

然而它所达到的效果,与进步哲学家的思考可谓异曲同工。所不同的是《红楼梦》给人以清晰的意识,促人抗争,走自己的路。

《金瓶梅》则给人以强烈的现实感受,使人能够跨越它专设的警戒堤防,步入它满怀情感描绘的活生生的世界。

从艺术美学角度观之,西门庆形象塑造的最大成功是「真」。他的出现宣告了小说艺术形象塑造完成了由「奇」到「真」的历史性转换。

他是原始的浑然物,似乎看不到一点人工的痕迹,以玉喻之,犹如和氏所献之璞玉,石玉一体,而非精雕细刻的玉器。

与其前的小说比,他既未经过挑剔的历史学家的精选,无情岁月的淘洗,也未经历艺人们的百炼千锤,故而既无英雄式的崇高,也无赫然醒目的「善」「恶」标签,无色泽鲜艳的脸谱色彩,他是作者对自己经历生活的回忆中的原形本貌。

(我总以为,《金瓶梅》也是一部带有自传体性的小说,作者对笔下人物西门庆、李瓶儿、应伯爵、吴月娘、潘金莲人物的精熟程度,笔端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甚或违背自己理性的情感,以及对那个家庭空间灵活而精确的描写,都有力地说明,这些人物就是他身边的人物。

这里虽然没有作者自己的面孔,然而他的幽灵总穿梭于这些人物之间,他在读者面前是隐形的,故而腾挪跳跃更自由灵活。

不像曹雪芹、吴敬梓那样公开亮相,充当其中的一员,由那特殊的角色死死限定。)

作者原本想按照自己的是非善恶标准来为人物涂彩定格,然而在写作过程中,理性常常不知不觉地做了感情的俘虏。

有人说它是自然主义的,看不出作者的是非标准,而这没有是非标准(或者说那标准被情感淡化了)正是这部作品独特价值所在。若不然便不是《金瓶梅》,而成了《醒世姻缘传》《歧路灯》。

《金瓶梅词话》

这种淡化的模糊的标准,这种对情感和想象无所控御的创作过程,使得书中主人公西门庆成为一种多重性格组合式人物。在他的身上,很少单一的性格,大多是相互对立的一组组性格面的有机结合。

一边是「和气春风」,一边是「迅雷烈火」;一边是大胆妄为,无所畏惧,一边是胆小如鼠,谨小慎微;

一边是无情无义,一边是情浓意深;一边是唯利是图,精明过人,一边是仗义疏财,任情挥霍;

一边是一言九鼎,不纳人言,一边是心无主意,「球子心肠滚上滚下」……你说他「恶」(就那么两三次,而且每次他都不是操纵者,只是接受者、执行者),他也做过一些有益他人的好事;

你说他自私,有时也为朋友两肋插刀;你说他善,他却很自私,为了自己,特别是伤害他利益的人,惩治起来不择手段。

总之他的情感表现:喜怒哀乐,总是真实的,毫不掩饰的,没有一点虚伪做作,这是一个复杂多色的真实人物。

至于作者描写手段,可谓写实高手,传神妙笔。西门庆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如在对面,生活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第21 回,「吴月娘扫雪烹茶」,写西门庆对月娘下跪讨饶:

西门庆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气,大雪来家,径来告诉你。」

月娘道:「作气不作气,休对我说。我不管你,望着管你的人去说!」

那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

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

一面叫小玉。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他出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罢?」

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

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个谎儿!」

这一段场景颇具戏剧性,写来煞是好看。向女人下跪是怕老婆男子的家常便饭。不过西门庆可未患「气管炎」(妻管严),他是有名的「打妇女的班头」。

今日破例,实觉平日愧对月娘,委屈了她,自己理屈,且为月娘一片挚诚所动,故有此举。其悔过之心也可谓诚矣!

然一方越是讨饶,另一方越不买账,一时难以收场,看起来似乎有悖情理,却夫妻之情跃然纸上。

此情此景再以丫鬟进来一冲,情味愈浓,内外愈分,而西门庆之憨,顿然而生,令妻子欣然一笑,干戈化为玉帛矣。此类描写,一书皆是,无须再费笔墨了。

许多评论者都感到打破小说传统写法的应始于《金瓶梅》,而非深得其「壸奥」的《红楼梦》。

鲁迅何以只见《红》而未见《金》乎?大概与《红楼梦》着意写真美人物,在真与美中夹杂丑,而《金瓶梅》着意写丑与真,在真与丑中掺和美的表现意图易造成人们的错觉而不无关系的缘故吧!

综上所述,《金瓶梅》中的西门庆绝非《水浒传》中的西门庆,他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崭新的艺术形象:

一位靠经商开路,金钱创业,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商人形象;位讲人情,重实际,轻儒道,不信神佛,只信自我的现实主义者;一位爱财、好色、能干、能挣、会花、能玩的享乐主义者;一位深谙社会、藉势利己、雄心勃勃、既具有破坏力又具创建性的一代商界奸雄!

《金瓶梅》的价值就在于它第一次以如实摹仿的笔法活现出西门庆这样一位封建市场文化培育出来的具有原汁原味的商人典型,从而显示出它在中国文学史乃至文化史上崭新的时代意义。

(全文终)

《王世贞与<金瓶梅>》

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绪论》(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上册,页9-10。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许建平<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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