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衍南│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对原著小说的接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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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词《绣像金瓶梅传》于风月笔墨上的游移反复,让人联想到清初小说《续金瓶梅》。
紫阳道人(丁耀亢)于《续金瓶梅》第1回强调,《金瓶梅》「原是替世人说法,画出那贪色图财、纵欲丧身、宣淫现报的一幅行乐图」,不料后来「这部书反做了导欲宣淫话本」,所以他才作起续书,期能「藉此引人献出良心,把那淫胆贪谋一场冰冷,使他如雪入洪炉,不点自化。」[23]
不过,这部依傍《太上感应篇》写因果轮回故事、甚至别有借宋金战事影射明清鼎革用意的小说,犹见不少风月描写。
对此,作者的理由在第31回道出:写得正经怕没人看,写得不正经又怕人目为淫书,「只得热一回,冷一回,着看官们痒一阵,酸一阵,才见的笔端的造化丹青,变幻无定。」
可惜,丁耀亢的「苦心」只能说是一厢情愿,因为冷/热对比的美学主张,岂能沦为替读者「降火」的形而下服务?作者宣扬因果报应、批判明室无能、控诉满清杀戮的心情或许是真切的,然而生活在情色书写最盛行的年代,丁耀亢也很可能在描写这些风流情事时动起兴来。
又,考察《金瓶梅》以后的世情小说发展,明显可见不少作家有意远离实写性交的风气,他们或如才子佳人小说用避写、或如《红楼梦》用虚写的方式处理之。
可是《续金瓶梅》在这方面存在客观难度,因为它乃续衍一部充满情色张力的文本,而非如其他作品另起炉灶、重新设计人物和情节,所以要真正从《金瓶梅》暴露风气中走出来诚属不易。
藉由《续金瓶梅》的例子,可以解释南词《绣像金瓶梅传》的矛盾:一方面,性交描写在清代中期的文坛「实亦时尚」;另一方面,它和《续金瓶梅》、《三续金瓶梅》同是根据那部充满情色张力的原著,必然要和小说续书一样,难以摆脱遮掩不尽的宿命。
更要紧的也许是,从读者接受的角度看,《金瓶梅》到《续金瓶梅》、《三续金瓶梅》再到南词《绣像金瓶梅传》,读者的社会位阶基本上是每况愈下的,市井色彩浓厚的接受者往往更醉心于直接的、张狂的挑逗式书写——至少,创作者是这么想的。
既然丁耀亢都说:「热一回,冷一回,着看官们痒一阵,酸一阵。」废闲主人不会不懂得。
前面已经反复提到,清代中期嘉庆、道光年间的世情小说写作,无论是独创型或续书型,都可见一股向中下层文人靠拢的市井化趋势,其中特色之一,便是强化了满足男性暴发想象的情色描写。
另一方面,弹词乃系广受不同阶层消费者欢迎的艺术类型,既有名流雅士的拥护、又得贩夫走卒的喜爱,陈维昭根据徐珂《清稗类钞》所述,主张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属于迎合市井群众风情喜好的作品,委实不错,这一点从主要写男女风情的「唐诗唱句」即可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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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金瓶梅》写性交,绝不只是为了撩拨读者情欲想象,在很大程度上,小说还有其他深意(无论是否涉及劝戒)
以第27回的「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来说,西门庆「先将脚指挑弄其花心」、「戏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拴其双足,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投个肉壶,名唤金弹打银鹅」……等等作为,乍看或是调情,实则为残暴的污弄折磨。
金莲初时不知,还来知道了方急告饶:「我晓的你恼我为李瓶儿,故意使这促恰来,奈何我,今日经着你手段,再不敢惹你了。」
结果西门庆笑道:「小淫妇儿,你知道就好说话儿了。」显然,西门庆于性交过程的诸种摆布,实实在在是男性家长的惩罚。
后来,西门庆因施力太过,把硫黄圈子折在妇人体内,使得金莲「目瞑气息,微有声嘶,舌尖冰冷,四肢收亸于衽席之上」,险些丧了性命——更是无意识里对惩罚的延长[24]
遗憾的是,小说在这一场极具张力的性交描写中,所欲展现的西门庆男性家长权威、以及臣服于权威下的妇人卑微运命,因为南词文本省略了大部分的细节,只保留一小段露骨的性交过程作为唱词,使得第60回的「架合」纯粹沦为一场性爱美事。
从这个例子来看,南词作者在乎的是对听众的情欲挑逗,而非性别权力的反省。
由此可知,要南词作者留意于小说原本的世态人情,自然也是缘木求鱼了。
鲁迅说:「《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25]这些佳处所指为何,根据鲁迅上下文脉落,不外两个层面:一是细节摹写的功夫,二是世态人情的展现。事实上清人刘廷玑早就提到:
若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其中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奸诈贪狡,诸恶皆作,果报昭然。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可到者。[26]
《金瓶梅》细节摹写的功夫,不但令读者宛若身历其境、亲见其人,而且因此得以领略世态人情。不只刘廷玑,谢肇淛的〈金瓶梅跋〉、无名氏为满文本《金瓶梅》作的序,都有一样的感慨,所以鲁迅才会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27]
南词《绣像金瓶梅传》有没有细节化的描写?或者说,有没有继承小说本有的细节化描写?平心而论,尚有不少,很多关于西门庆及其妻妾的居家生活细微,南词本子都继承下来。
例如第33回,先写李瓶儿打听出潘金莲生日,于是坐轿子来西门家为其祝贺;紧接着第34回,则是吴月娘率众妻妾赴李瓶儿生日宴。这一来一往,占了南词近两回篇幅,内容不外是女眷之间的饮酒、劝食、戏语,然而南词本子几乎全录,就连小说提到的妇人服饰——「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貂鼠皮袄。
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多是白绫灰鼠皮袄儿,蓝缎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也不放过。
又如第45回,孟玉楼联合众妾治酒邀西门庆、吴月娘赏雪,包括过程中遭孙雪娥、李娇儿推拖敷衍,以及宴上的笑谑混话等细节,南词录之甚详。
接下来第46回,写孟玉楼生日酒,包括之前写金莲拉了玉楼、瓶儿三人到大门首买瓜子儿、之后写众人行酒令说笑话等等,也都全录下来。
再如第76回,贲四向西门报告庄子上收拾的情况——「前一层纔盖瓦,后面卷棚昨日纔打的基,还有两边厢房与后一层住房的料都没有,客位与卷棚漫地尺二方砖,还得五百,那旧的多使不得了,砌墙的大城角也没了,垫地脚带山子上土也添勾了百多车,灰还得二十两银子」——接下来有西门庆的裁示,其中又涉及各样世情往来,应伯爵亦加入了讨论,这一大段南词亦未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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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上述这些例子(其实还有不少),不代表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和小说《金瓶梅》一样具有世情书写的成绩。为什么?关键在于南词文本破坏了小说文本的「整体性」。
首先,南词用八十回篇幅却讲不完小说前四十回故事,再用剩余的二十回空间草草结果李瓶儿、西门庆、潘金莲——如此一来,《金瓶梅》再有什么难得的世态人情企图,到《绣像金瓶梅传》也变得支离破碎,遑论这些部分多半遭到删却。
且不提庞春梅的戏分变得似有若无,也不说应伯爵的「帮闲」本色不见发挥,回到主角西门庆来讲,他得胡僧药以后的得意忘形、升转提刑正千户后的意气风发、日渐走向精尽人亡的悲歌不绝,都是小说中段以后的高潮。
如果说《金瓶梅》的重点之一,在于反省暴发之后的快速殒落,那么《绣像金瓶梅传》几乎没有机会处理这个命题,当然也没有机会扣问更深层的其他部分。
其次,前面提到南词本子有不少地方对小说录之颇详,问题是,南词作者在抄录时几乎没有选择标准。
例如第36回,写到西门庆着人抄来邸报——作为案头文本,小说有充分的理由将其内容详尽道出,可是作为视听文本,南词岂有理由长篇照录?
由此可知,对于从改编初始就没有结构概念的作者而言,实在不可能继承小说于风情故事之外的任何深刻。
另可参考的是,从南词《绣像金瓶梅传》依据的《金瓶梅》版本,也许能够看出世情取舍的别样考虑。众所周知,《金瓶梅》刻本有两个系统、三种类型:
一为明万历年间刊行之《新刻金瓶梅词话》,俗称词话本;
二为明崇祯年间刊行之《新刻绣像原本金瓶梅》,俗称崇祯本、绣像本、说散本;
三为清康熙年间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俗称第一奇书本、张评本,属崇祯本系统改作的本子。
词话本、崇祯本《金瓶梅》的内在差异,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例如单从两书各回的回首诗词来看,词话本有三分之二具有道德劝诫意图,崇祯本则有三分之二是态度模糊的抒情诗歌——姑且不论这个现象可以怎么解释[28]至少,词话本原拟加强的讽谕意图,到了崇祯本之后被淡化了,转向了更幽微的生存省思。
李志宏的研究指出,两部《金瓶梅》的差异不只在于俗/雅艺术的表现,还包括对世情关注取向的不同:
在预述性叙事框架的设置上,词话本着重「情色」议题,崇祯本则移至「财色」议题;在故事类型的设定方面,词话本沿袭「红颜祸水」母题、强化情色为祸的历史意识,崇祯本则回归到西门庆的欲望追逐、在天道循环中体现色空之思;在经世寓言的建构方面,词话本体现特定的政治讽谕思想,崇祯本则回到人生如梦的内在省思[29]
简单地说,词话本开篇之「四贪词」如果含有政治寓意、回首诗词的道德劝诫假设诚为世情张本,这些元素到崇祯本或被取消或遭置换,小说的风情取向也就相对凸显。
由崇祯本而来之第一奇书本,既然已是清代唯一通行的本子,南词《绣像金瓶梅传》根据这个本子改作,原来可能的政治寓意、教化苦心当然也就容易忽略,剩下的便只有最表面的风情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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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潘金莲:被高度风情化的女人

一部世情小说最终只剩下风情故事,人物的社会关系必然因此被淡化,典型人物变成概念而存在。

在原著小说中,西门庆不只继承《水浒传》的流氓气,还花更大的力气铺写其暴发性格,尤其升官理刑正千户之后,他与各级官员的交往更加频繁,各项投资也大发利市,78回应伯爵、李三劝西门庆和张二官连手一宗朝廷的古器买卖,不就见西门庆回道:「此是我与人家打伙儿做,不如我自家做了罢,敢量我拏不出这一、二万银子来?」话中全是家大业大官大的意气风发。

要紧的是,作家把西门庆对性的向往,和他对财富权力的追逐联系在一起,西门庆社会关系的优势地位,也从两性关系的横暴姿态反映出来,小说第57回这段对话最能见其放肆的性交征战心理:

西门庆笑:「你的醋话儿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

难道是生剌剌、胡搊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

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

有钱有势的西门庆认为天下妇人全供我用,处在对立面的妇人,自然只能臣服其下卑微求生,吴月娘的求全忍让、孟玉楼的含怨不露、潘金莲的逢迎设计、王六儿的张狂巧夺、如意儿的自荐枕席……,作家既写出人性,更写出各自生存斗争的艰辛。

不过,这一切到了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全遭到淡化,由于小说最深刻的权力关系展现悉在全书后半段,在南词「虎头蛇尾」的改写原则下几乎全给抹煞了。

南词前八十回尚演不完小说前四十回故事,因此这个曲艺本子的重心,几乎沦为以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为核心的风情故事。

特别的是,南词本子里潘金莲这个角色,发生了细微却又重要的变化。

南词《绣像金瓶梅传》里的潘金莲,甫登场便和小说原著有着不同。原著小说写潘金莲设了局约武松酒饭,在等待来家时,只见金莲心理想道:「我今日着实撩鬬他一鬬,不怕他不动情。」

这个部分在南词第4回也承袭下来,可接下来却加写一段本来没有的金莲唱词

﹝唱﹞主意定,喜心窝,我与叔叔双双缘分多,想他便,决不推辞来俯就。今朝打点渡银河,阳台会,动干戈,不知他的本领待如何?」与他鏖战巫山战,且看谁弱谁强谁讨和?若是武松心淂意,必须要,精神抖搜用功夫。

金莲幻想和武松云雨、并且推敲其床笫本事,这是原著所没有的,「撩鬬」的目的不一定是交欢,然而南词藉这段唱词偾张了潘金莲的情欲,也凸出了妇人求欢行为的主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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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和潘金莲初会的情形也是一样,男子在王婆的安排下,一步步挑战妇人的道德底限。

就在西门庆偷偷捏了潘金莲绣花鞋头、妇人笑将起来扬言大叫、男子求饶讨好之后——「于是不繇分说,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潘金莲也许是欲拒还迎,但主动权乃握于西门庆手上。然而到南词便不一样了,虽然第8回先写西门庆急欲成双的露骨心理——

「﹝唱﹞……恨不淂,与他即刻成佳话,想到其间欲火炎,两足虚浮红着脸,思良就此干无天。」但第9回马上补述一句「此刻金莲欲火炎」,而后又唱出金莲的期待心理——

「半怜半爱胸前喘,欲思苟合两情浓。」这是小说没有明言的。尤其,正准备写两人交欢时,南词忽地穿插一个摹写妇人「性」急的笑话,而后续上西门庆急解不开金莲裙带头情事——这个原著小说没有的桥段,看似写这一对男女的干柴烈火,但显然更为激化潘金莲的「饥渴」形象。

也难怪,第10回提到媒合二人的王婆要双方各留表记,金莲变成主动拿出她的白绉沙汗巾,而不是原著小说中的半推半就了。

后文写潘金莲,更屡次以附带补充的方式,刻意提起她的「淫」。例如第19回写何九眼中的妇人:

﹝唱﹞看这金莲窈窕娘,被风吹过一团香。莫非是,昨宵待帐迎韩寿,今朝欲续鳯求凰。一度春风情未及,想他还在盼刘郎。一身孝服能文雅,青丝彷佛懒梳妆。人情似倦还非倦,意态轻含午梦长。想是他,交恋阳台巫峡梦,当有余香在锦囊。

接下来的例子更为直接。例如第20回,小说本道:「二人女貌郎才,正在妙年之际,凡事如胶似漆,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

南词改为唱词:「二人女貌配才郎,如漆似胶一样腔,欢淫无度如娼妓……。」直接将妇人定位为娼。

所以,第61回写葡萄架下明明隐去许多情节,却偏偏留下原著小铁棍一句话:「看见俺爹吊着俺五娘两只腿儿,在葡萄架儿底下,摇摇摆摆。」分明亟写其丑。

又如第64回,小说写西门庆午探金莲——「妇人赤露玉体,止着红绡抹胸儿,盖着红纱衾,枕着鸳鸯枕,在凉席之上,睡思正浓。」

南词大致照录,然底下多一句:「比在武大家大不相仝也。」强调金潘无耻愈甚。

再如第97回,金莲与西门的性交虽然略去细节,但言及金莲下药过度一事,又见唱道:「登时暴跳狠如强,金莲一见喜非常,倒扒身把着风流干,直抵苞花美□场。」把原著表在暗处的金莲心思给翻上台面了。

除此之外,写潘金莲和陈经济的乱伦情事时,南词本子也不放过凸显妇人情欲,第86回陈敬济哄潘金莲进山洞「瞧蘑菇」,南词也补上一句「金莲欲火炎炎动」。

南词《绣像金瓶梅传》还安排了一个有意味的对照。回到南词第12回,金莲下毒武大,这里插入一段新的唱词:「世间最毒妇人心,惟有金莲更胜人。欲思长久把夫妻做,狠心今晚要害夫君。」

武大死后,金莲带孝假号,南词又平添一段金莲假号的唱词。有趣的是,和潘金莲有着近似形象、并且同样背夫通奸的宋惠莲,原著小说没有交待宋蕙莲最终自缢的原因,虽然读者很可以往妇人对西门庆失望这个方向进行联想。

但南词第58回,直接安排宋蕙莲登场自诉:「此乃我背夫干下不端而害他如此,叫奴好不把怯人也。」接着又唱曲「祸端多为奴家起」云云。

同样面对夫亡,金莲假号,蕙莲自缢,小说对此点到为止,南词剧本则刻意强调了蕙莲的悔意,显然冀望透过这样的对比,强化潘金莲的无可救药。

相对起原著小说,南词中的潘金莲变成一个更主动的、更急切于情欲满足的风情妇人。这个变化,除了透过前面提到的细节增补,另外还藉由「唐诗唱句」中一个又一个的风情妇人形象互为映衬。

讲到这里,先看南词第18回潘金莲这段唱词:

﹝唱﹞奴家生性本轻飘,与他两下赋桃夭。如此炎天天气热,令人越发动心焦。窗前粉蝶双双舞,瓦上频追野耗猫。奴家二五年将及,正好和郎鸾凤交。并肩共饮香醪酒,迭股搵腮情兴高。销金帐里同鸳枕,绣被鸾衾抱柳腰。春风一度情多少,海誓山盟枕上邀。

这是因为,西门庆欢娶孟玉楼之后将潘金莲撇在一旁,教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所以南词于第18回开场加了这段小说没有的内容,以显出妇人的寂寥。

问题是,这段唱词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其中「奴家二五年将及」不符事实,二是整段内容流于陈套——因此它很可能是作家从当时流行的弹词开篇挪用过来。

这个推测,说明南词《绣像金瓶梅传》中「唐诗唱句」不只是满足弹词的形式必要而已,作家置入大量的风情倾向文本,应当也有与全书故事、至少与书中主要人物互为对照的设计概念。

前文提到,一百回的「唐诗唱句」中,有一半是将当时烩炙人口的弹词开篇如〈占魁〉、〈雪塘〉、〈拜月〉、〈饥荒〉、〈哭沉香〉、〈断桥〉搬挪过来,基本不涉及淫逸挑逗。

但剩下的一半,明显是写女子的闺思、绮想、猥亵,不仅「总的说不太雅」,甚至第1回的〈窥浴〉、第2回的〈看春宫〉、第9回的〈窃鞋〉、第10回的〈偷欢〉,直接涉及性交细节或男女交合。

上述四则开篇,〈窥浴〉和〈看春宫〉因为被安排在南词之首,暴露出作者撩拨、取悦读者风情想象的意图(虽然随后有所收敛);但是〈窃鞋〉、〈偷欢〉正好对应该回写西门庆和潘金莲初次通奸,明显有衬补潘金莲风情形象的用意。

例如第9回的唐诗唱句〈窃鞋〉,唱的是表哥趁佳人睡中窃取三寸金莲、而后表妹佯称要报官捉贼一段故事,结果两人打情骂俏之后——

上前搂定多姣女,色胆犹如天样同。含欢搂倒鸾衾上,倾刻蓝桥有路通。

一个是,半推半就呼呼喘;一个是,求利求名总是空。为雨为云成美事,鸾交凤友乐无穷。世间乐事无如此,泛此恩情分外浓。快些噱,恐防使女进房中。

而在这一回的南词正文里,正好写西门庆在王婆设下的饭局里与潘金莲眉来眼去,就在男子偷偷捏了妇人的绣花鞋之后,一个涎脸求欢,一个欲拒还迎,最终西门庆抱起潘金莲开始性交。

两个文本的衬映非常明显,唐诗唱句里的表妹和南词正文里的金莲,一样以美色诱惑了男子,遇男子情挑时一样佯装正经,面对性交美事的态度一样珍重满意。

就连写妇人性交反应,唐诗唱句里的「半推半就呼呼喘」,都和南词正文的「半怜半爱胸前喘」异曲同工。藉由对比,潘金莲的风情形象被强化了。

至于第10回的唐诗唱句〈偷欢〉,先唱的是「将奴青春配老年,而且还是作小偏」的悲哀;而后写少妇趁大娘回娘家之夜,想要「偷淫在倾刻间」。好不容易把老郎唤醒——

奴家权把香茗送,欲守巫山云雨欢。最恨的,奴情兴未完他阳先泄,喘嘘嘘睡在奴奶傍边,如同陪伴婴孩睡。更比孤单又惨然,好比茱藤花缠绕在枯枝上,海棠花泛载在老梅边。狮子抱球何日才,贪鸾望日想痴颠。娘阿!非是女孩忘却闺门训,人老何曾占少年,花开能有几时鲜!

这个桥段,很容易令读者联想到潘金莲和张大户的旧事,但小说(和南词)并无意处理「青春配老年」的心酸,要说此处有此影射并不合理。

倒不如说,老夫少妻引发的性交不对等,始终是市井民众见猎心喜的情色话题,弹词开篇有此题材并不意外。

然而这一回南词正文,只写郓哥意欲西门庆「赉发他些盘缠」,全然不涉及武大郎(的性失能),所以它的安排恐在夸大潘金莲的性饥渴与不满足。

南词《绣像金瓶梅传》里的潘金莲,先是被抽取掉原著小说应当推敲的生存困境,又在正文里强化她主动的、急切于情欲满足的风情万种形象,复藉唐诗唱句补充她对性的渴求与贪婪,再再使她从一个受害妇人的世情「典型」变成风情「概念」。

对南词作者来说,这是一个便宜行事的手段;对南词接受者来说,这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

但从世情小说的历史演进来看,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对小说《金瓶梅》的理解与诠释,还是和清代中期嘉庆、道光年间其他世情小说一样——除了逐渐降低世情反省的思想深度,并且藉由被高度风情化的潘金莲,满足男性读者的情欲想象。

《金瓶梅》插图

六、附 录: 李瓶儿形象的净化

既然潘金莲和李瓶儿是南词《绣像金瓶梅传》主要的妇人角色,那么除了潘金莲,李瓶儿形象又和原书有什么样的出入?
李瓶儿在南词的初登场是第28回,对应起原著小说第13回,写花子虚下帖子邀西门庆同赴院中吴银儿家一叙,不料西门庆径往花家时扑了个空,反而与花子虚浑家李瓶儿撞个满怀。
小说这里关于李瓶儿的容貌描写,南词几乎一字不改,详下:
他浑家李瓶儿,夏月间戴着银丝䯼髻,金镶紫瑛坠子,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裙边露一对红鸳凤嘴尖尖趫趫小脚,立在二门里台基上。那西门庆三不知走进门,两下撞了个满怀。
接下来小说写到:「这西门庆留心已久,虽故庄上见了一面,不曾细玩。今日对面见了,见他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儿,细湾湾两道眉儿,不觉魂飞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
不过,南词在这里改成一段唱词:「西门假意吃惊慌,其如心内乐胸膛。蓄心已久今相会,细看瓶儿美貌娘。天姿国色花容貌,如比秋天嫩海棠。」
然后才是旁白提到:「那西门庆见了瓶儿不觉魂飞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
小说写西门庆与李瓶儿奸情,基本上定调为两情相悦,不过很多读者可能觉得妇人更主动一些;南词在两人关系上并没有否认双方互有好感,但在这里有了细微却重要的改动──强调西门庆对李瓶儿「蓄心已久」。西门庆反成了主动的一方。

戴敦邦绘 · 李瓶儿

小说确实提到西门庆有心图谋妇人,不过那是稍后的事。当天晚上,西门庆把喝醉的花子虚送回家,李瓶儿请西门庆劝丈夫勿久恋烟花,表示「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
西门庆认为这是妇人「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自此「就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屡屡把花子虚及酒肉朋友挂住在院中过夜,他则没事便往花家对门站立,找机会与李瓶儿眉来眼去,以至于最终「两个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据小说文本而观,西门庆是在妇人表示「奴恩有重报,不敢有忘」之后,才开始挑逗撩拨;可前面南词文本这一改,西门庆变成在庄上见了妇人首面之后,便「蓄心已久」。
有趣的是,南词第28回结尾竟略去了前述小说所载这一桥段,即李瓶儿为西门庆「开大路」一节被抹去了。
接着第29回开场,先旁述「西门庆因为李瓶儿一线情诉,时怀想念不忘」,接着便是西门庆这段唱词:「我终朝想这美红妆,时刻牵心挂肚肠。未知可寻□心意,鸳鸯枕上凤鸾凰。为云为雨无穷乐,喜杀我偷香窃玉郎。」
藉此进一步坐实了,这段私通关系是西门庆主动勾引李瓶儿,而且从一开始即为了性爱享乐。
接着李瓶儿差丫鬟绣春来请西门庆,再次恳托西门庆劝花子虚勿眠花卧柳。这里,南词加入一段西门庆眼中李瓶儿容颜的描写,这在原著小说是没有的:
﹝唱﹞绣春随即送天泉,西门庆,还要细细看容颜──白里泛红瓜子脸,天生一付美容颜。春山秀,凤目鲜,两耳低垂珠凤圈。小口樱桃藏碎玉,琼瑶趣鼻美人肩。青丝挽就时新髻,发内横捎金玉簪。一身素服能文雅,三寸金莲只露尖。嫩手执杯倍客饮,西门茗罢笑含含。
前面提到,南词第28回写李瓶儿初登场,即已照抄原书描绘了她的容貌。这里再从西门庆眼中交待妇人容貌,诚属多余,除非作者另有用意──欲藉此凸显西门庆垂涎李瓶儿美色的性心理。
这个推测的证据,在随后的第30回可以看到,此处南词和小说一样,正交待西门庆准备翻墙与李瓶儿第一次幽会(与交合),然而却加写一段小说所没有、西门庆欲火焚身的得意心理:
﹝小生白引﹞悄步潜行,过粉墙,神魂难定。相随这个俏梅香,望前边佳人隐隐,不觉欲火熖腾腾,此事今宵必稳。﹝白﹞学生西门庆蒙李瓶儿令丫鬟引我过墙,你看佳人却在穿廊站着等我,哈哈哈,我西门庆好不侥幸也。
两人进了房中坐下,李瓶儿说明身边两个丫头都是心腹,且前后门都已关闭,大可放心。
小说接着写道:「西门庆听了,心中甚喜。两个于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盏,饮酒做一处。迎春旁边斟酒,绣春往来拿菜儿。」
然而,南词在这个地方略有改动,加写了西门庆情欲偾张的快慰心理:
西门好不乐胸膛,并肩叠股饮杯觞。迎春旁侧来斟酒,绣春上菜往来忙。一人畧有三分酒,西门接抱这红妆。登时欲火难熬紧,此刻西门喜欲狂。
不只西门庆,对大多数准备偷情的男子而言,这时候必然是欲望高涨的,原著小说虽未强调这一点,但也没有否认。然而南词在这里先说「欲火熖腾腾」、后道「欲火难熬紧」,
一连两次提醒读者西门庆淫欲炽烈,不无可能是刻意加力的写法,如同前面重复交待西门庆眼中李瓶儿形象一样。
综合来看,这一系列的加法都指向一个潜在宣示──在这一段偷期关系里,西门庆才是那个性爱欲望的点火者。
因此,剧情进展到两人性交,小说写丫鬟迎春挑破窗纸偷窥,两人性爱内容用〈凤求凰〉铺写出来,南词全部买账。
不过,南词在此之前新加一段小说没有的唱词,先是绣春潜听内容,后面则见窥视画面。
其中「你看他」一句,绣春的视线移到西门庆身上──「蜂狂蝶浪贪香甚,把那洞里桃花味细寻」,读者也随绣春把观看重心聚焦于西门庆。
作者俨然意在提醒西门庆除了是这段情缘的发动方,也是这场床事的主导方。

Q版摇扇的西门庆

西门庆得手之后,两人往来不断,李瓶儿最终还嫁入西门家成为六娘。
众所周知,以嫁入西门家为界,李瓶儿前后形象差异很大,之前的淫荡风华绝不下于潘金莲,之后的温良谦让又属闺闱第一。
可怪的是,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在有意无意之间,把李瓶儿的淫娃形象给淡化了。
首先是小说第13回,才写潘金莲默许西门庆偷情瓶儿,便见西门告诉金莲:「李瓶儿怎的生得白净,身软如绵花,好风月,又善饮。俺两个帐子里放着菓盒,看牌饮酒,常顽耍半夜不睡。」
接着又向袖中取出春宫图递与金莲瞧,并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画出来的,俺两个点着灯,看着上面行事。」
金莲于是接在手中,展开观看──
「内府衢花绫裱,牙签锦带妆成。大青小绿细描金,镶嵌十方干净。女赛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双双帐内惯交锋。解名二十四,春意动关情。」
可是在对应的南词第31回,根本不见西门庆赞美李瓶儿「好风月」一段话;至于春宫图,也只说「那一天西门庆回来向袖中取出一个对象儿来递与金莲看」,既没有明讲系从瓶儿处「回来」,且省略了西门庆和妇人依样画葫芦之情事。
由西门庆口中道出李瓶儿好风月,将春宫图的来历、及对春宫图的实践和李瓶儿联系起来,最能强化读者对妇人的淫邪印象,一经删却(及模糊处理),李瓶儿的形象瑕疵自然大大减少。
类似的例子还有,小说第16回写西门庆离开院门到李瓶儿家,两人颠鸾倒凤一夜,直睡到次日饭时还爬不起来。互为对应的南词第35回,也做了一样的交待。
接着写到第二天两人起床,吃粥喝酒的同时,小说提到:「原来李瓶儿好马爬着,教西门庆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来自动。两个正在美处,只见玳安儿外边打门,骑马来接。」
然而南词却把这一段性交省略了,直接带到玳安外面打门。当然,这里的性交描写在原书只有三句话,这场性事也好似随兴的游戏,谈不上是一个场面、桥段、甚至故事,南词删去看似无碍。
不过,小说正是在这轻描淡写之间,既点出李瓶儿的性癖好,也暗示了李瓶儿的性主动,南词将其删除,等于把李瓶儿的性吸引力降低了。
西门庆回家打发了客人,走到潘金莲房中,被妇人逼着承认前晚留宿李瓶儿家情事。正在对话之间,潘金莲替西门庆脱下白绫袄,不想「袖子里滑浪一声,吊出个物件儿来,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弹子大,认了半日,竟不知什么东西。」原来是勉()铃。
小说这里的描写,南词基本上照录了,包括摹画勉铃的那段韵文。接下来两人关于此物的对话,南词采取口白和演唱双轨方式托出:
﹝唱﹞金莲看了半时辰,即忙动问这西门。
﹝白﹞拿在手中,﹝唱﹞半边肐膊都麻了,到底什么东西快说明。
﹝小生白﹞哈哈哈,这件东西你就认不淂了。这件物儿名唤勉铃,乃是云南勉甸国出来的。
﹝花旦白﹞要来何用?
﹝小生白﹞先把此铃入内,然然行事,妙不可言也。﹝唱﹞金莲听说便珍藏,令着春梅拿进房。
问题是,小说在西门庆说道「先把他放入炉内,然后行事,妙不可言」之后,潘金莲曾问了西门庆一句:「你与李瓶儿也干来?」可是南词却把这句问话给删了。
接下来小说交待:「西门庆于是把晚间之事,从头告诉一遍。说得金莲淫心顿起,两个白日里掩上房门,解衣上床交欢。」
不过南词却改成金莲命春梅拿进房收束起来。勉铃的功能和春宫图相当,均是性交时催情助兴之用;两者在小说里传递出的讯息也一样,都意在凸显李瓶儿雅好风月。
南词先后把李瓶儿和春宫图及勉铃的联系截断了,对两人拿春宫图及勉铃助兴之事又同样略而不表,客观上等于净化了李瓶儿的形象。

《李瓶儿与西门庆》

再一个例子是小说第16回尾声,李瓶儿烧了夫灵,摘去孝髻换上一身艳服,预备一桌齐整酒肴,独安一张交椅让西门庆上座,自个儿斟酒为之递上,并磕头行礼道:「今日灵已烧了,蒙大官人不弃,奴家得奉巾栉之欢,以遂于飞之愿。」
妇人几乎是逼西门庆娶她了,南词也把这个桥段照录。可是,小说接下来写到李瓶儿「因过门日子近了,比常时益发欢喜」,因而「醉态颠狂,情眸眷恋恋,一霎的不禁胡乱」,进而「把西门庆抱在怀里叫道:『我的亲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趂早些。』
以上这段李瓶儿酒后风情,南词又略去了,经剪接跳到小说第17回那一场性事。不论作者究竟有意无意,既然抹掉李瓶儿这里的媚态,原本的性爱张力也就松弛了。
然而小说第17回写西门庆离开周守备府寿宴,径到李瓶儿家饮酒调笑一节,笔墨也许不很腥膻,但是意趣十分情色。
两人脱去衣裳、并肩叠股、饮酒调笑之后,「西门庆先和妇人云雨一回,然后乘着酒兴,坐于床上,令妇人横亸于衽席之上,与他品箫。」
在一段语带双关、用韵文处理的口交描写之后,西门庆醉中戏问妇人:「当初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引来李瓶儿一段指天骂地的澄清,最终感性自诉:「谁似冤家这般可奴之意,就是医奴的药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
以上这段情节,南词第36回也删除掉了。我们可以承认,品箫一节确实不适合在公开场合演出,何况南词文本一再宣称要节制情色书写。
但是平心而论,小说第17回写李瓶儿为西门庆口交,妇人又自陈西门庆的性力度「这般可奴之意」,甚且就是「医奴之药」,都有彰显李瓶儿贪好性爱之意,南词一旦拿掉也就减抑了妇人的风月形象。
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对李瓶儿的改写动机,同时也可说明:为什么南词本子的后二十回分明紧凑,为什么却以相当大的篇幅处理李瓶儿的病与死。
前面提到,南词前八十回只消化了小说第138回故事,平均起来,南词大概用两回的篇幅来交待小说一回的故事。
后二十回负责消化小说第4687回故事,平均起来,南词大概每一回要交待小说两回的故事。
前文已经提到,南词作者从一开始就没有明晰的架构概念,使得最后二十回显得破碎,尤其予人取材随意之感。但是,从官哥儿的死到李瓶儿的病亡,在南词却享有惊人的篇幅。
例如小说第59回后半部,写的是「李瓶儿睹物哭官哥」,想不到南词用整个第90回写瓶儿丧子。
又,小说第61回后半部,写的是「李瓶儿带病宴重阳」,南词也是用整个第91回来铺写,尤其是群医问诊李瓶儿的部分非常详细。
以上两者,比例上已很接近前八十回的安排,但更夸张的在后面。
小说第62回「潘道士法遣黄巾士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南词竟然用了整整三回(9294)加以继承,虽然因为略有裁减以至感染力不如原著,但这里南词∕小说的篇幅对应更甚前八十回。
此后,小说关于李瓶儿的身后事颇见交待,南词虽然省略大半,不过还是可见「韩画士传真作遗爱」、「愿同穴一时丧礼盛」、「李瓶儿梦诉幽情」等情节。
由此可知,南词文本中的李瓶儿不只在形象方面犹见血肉,在「作品结构上」而且有始有终,可见南词作者对这妇人相当在乎。
小说《金瓶梅》本是一部以西门庆为中心,旁及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及其他各色女子的世情小说,到了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因为结构剪裁失衡,以至沦为一部以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为核心的风情曲艺。
在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关系中,男子自是色中饿鬼,妇人则因被加重其淫荡形象,最终显得自取灭亡;但在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关系中,男子不脱重欲本色,妇人却因被减弱其淫荡形象,病死反倒颇得同情。
个中原因推敲起来,或许和小说的流传及说唱艺术的传播有关。就西门庆和潘金莲一组关系来看,小说《水浒传》的传播始终较《金瓶梅》来得普及,前者的说唱或曲艺文本也远比后者来得流行,潘金莲的淫妇形象早已深植人心,因此更具市井性格的南词《绣像金瓶梅传》,便有理由把潘金莲写得更淫、更坏、更不值得同情。
但就西门庆和李瓶儿一组关系来看,在小说《金瓶梅》并不十分流传、说唱或曲艺文本也不特别着墨于李瓶儿情色内涵的情形下,李瓶儿于一般民众的印象恐怕还是很模糊的。
更何况,李瓶儿形象于小说中本就前后差异很大,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将之变成被男人色诱、遭妻妾欺侮以致走上悲剧结局的女子,等于将其形象给统一了。
简单地说,「西门庆-潘金莲」在民间的一般认知即是「奸夫-淫妇」,那么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借着加重潘金莲的情欲主动性,便可坐实民间对「淫妇」潘金莲的想象;
另一方面,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借着减弱李瓶儿的情欲主动性,复可落实民间对「奸夫」西门庆的认知。南词于此的调动虽属幽微,但反映出它预期的读者视野,果然在于市井层次。

(全文终)

《红楼梦后——清代中期世情小说研究》

胡衍南 著

注释:

[1]徐大軍:《中國古代小說與戲曲關係史》(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11月),頁538-556。

[2]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11月),卷27,「雜劇曲名」,頁332。

[3]詳參阿英:《紅樓夢戲曲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1月)。

[4]詳參胡文彬編:《紅樓夢說唱集》(瀋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年3月)。

[5]轉引自崔蘊華:《書齋與書坊之間——清代子弟書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8月),頁123。然而詳細數字恐怕不只如此,澤田瑞穗和方銘整理的《金瓶梅》書錄都載明有十一種,詳參【日】澤田瑞穗:〈增修《金瓶梅》研究資料要覽〉,收入黃霖、王國安編譯:《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10月),頁299-355;方銘編:《金瓶梅資料匯錄》(合肥:黃山書社,1986年9月),頁727-728。。

[6]學者認為散在世界各地的《紅樓夢》子弟書應有四十種左右,請參王曉寧:〈《紅樓夢》子弟書研究述論〉,《紅樓夢學刊》2009年第1輯,頁286-300。

[7]趙景深:〈《子弟書叢鈔》序〉,收入關德棟、周中明編:《子弟書叢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12月),頁2。

[8]啟功:〈創造性的新詩子弟書〉,《啟功叢稿‧論文卷》(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7月),頁309-333。

[9]劉操南編著:《紅樓夢彈詞開篇集‧前言》(北京:學苑出版社,2003年5月),頁3。

[10]此書極少數的研究者中,有人稱此書「繡像金瓶梅傳」,亦有人主張「繡像金瓶梅」,本文權採「繡像金瓶梅傳」作為書名。

[11]管達如:〈說小說〉,收入陳平原、夏曉紅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1897-191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3月),頁373-374。

[12]清人素軒(有人疑即李漁)在李漁《合錦迴文傳》第2卷後評語,見清‧李漁:《合錦迴文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古本小說集成」影印嘉慶3年寶硯齋本),頁78。

[13]盛志梅:《清代彈詞研究》(濟南:齊魯書社,2008年3月),頁326。不過其中著錄有誤,因為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圖書館所藏乃係孤本,是故「南大東洋」應為「東大東洋」之訛,作者恐怕未見此書。

[14]方銘編:《金瓶梅資料匯錄》,頁727。胡文彬編:《金瓶梅書錄》(瀋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6年10月),頁276。

[15]黃霖編:《金瓶梅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3月),頁376-377。

[16]【日】鳥居久晴:〈關於《繡像金瓶梅》——《金瓶梅》版本考補〉,收入黃霖、王國安編譯:《日本研究《金瓶梅》論文集》,頁58-67。

[17]陳維昭:〈南詞《繡像金瓶梅傳》考論〉,《戲曲藝術》2011年06期,頁22-33。

[18]一般認為,「南詞」應是一種說唱藝術,亦即曲藝,而非代言體的戲曲形式。不過前引陳維昭文指出,南詞可能有分派角色扮飾的狀況,可惜該文證據不足。蘇州評彈固然也有兩、三人分飾數角的情況,但仍是「坐唱」、「彈唱」,南詞《繡像金瓶梅傳》應當還是曲藝而非戲曲;除非在仔細考察全書後,確認真有「敘事體夾雜代言體」的情況,方能將南詞《繡像金瓶梅傳》定位為戲曲作品。由於單從書面文本很難判斷說唱和代言之間的輕重,加上該作究竟是戲曲或曲藝並不影響本文的推論,因此在行文時多半視其為曲藝文本,只在此處權用「戲曲/曲藝」文本之說,以對陳維昭的說法保留一點餘地。

[19]前面提到,南詞《繡像金瓶梅傳》從第55回開始,目錄所揭每一回的回目,在正文都要到下一回才得對應。所以,回到本書目錄來看,「赴荒郊西門燒材」是第57回、「瓶兒私語翡翠軒」是第58回、「金蓮大鬧葡萄架」是第59回,實際對應的內容是第58、59、60回。為了方便辨識,下文凡是提到某回如何如何,悉以正文實際對應之回目名稱為準。

[20]由於南詞《繡像金瓶梅傳》是依「第一奇書本」《金瓶梅》改寫,因此本文凡遇引錄小說原文,悉引自里仁書局據康熙34年乙亥(1695)張竹坡評在茲堂本《金瓶梅》影印之《第一奇書》(臺北:里仁書局,1981年1月),頁碼茲不贅註,此本常見之簡字、異體字、錯別字亦不做更動。

[21]有趣的是,南詞第46回對應的小說第21回,原書只有「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一句話,南詞反而先說「為雲為雨無窮樂」,復又強調「淫污之言不必云」。

[22]必須提醒的是,小說第40到80回的性交筆墨,無論比重、質量都遠高過前四十回——亦即南詞主要的改寫來源。

[23]清‧丁耀亢等著,陸合、星明校點:《金瓶梅續書三種》(濟南:齊魯書社,1988年8月)。以下引文悉據此書,頁碼茲不贅註。

[24]胡衍南:《飲食情色金瓶梅》(臺北:里仁書局,2004年4月),頁127-130。

[2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2月),第9卷,頁183。

[26]清‧劉廷璣撰,張守謙點校:《在園雜志》(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5月),頁84。

[27]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頁180。

[28]詳參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胡衍南:《金瓶梅到紅樓夢——明清長篇世情小說研究》(臺北:里仁書局,2009年2月)。

[29]李志宏:〈一樣「世情」,兩種「演義」——詞話本與說散本《金瓶梅》題旨比較〉,收入陳義源主編:《2012台灣金瓶梅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里仁書局,2013年4月),頁227-257。又,李志宏:《《金瓶梅》演義──儒學視野下的寓言闡釋》(臺北:臺灣學生書局,2014年9月)。

文章作者单位:台湾师范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分别以《「后」世情小说?──析南词《绣像金瓶梅传》对原著小说的接受》,刊发于崔志远、吴继章主编的《中国语言文学研究2015年春之卷:总第17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5月版),页78-94。《去世情、长色欲——南词<绣像金瓶梅传>潘金莲形象的风情化》,刊发于徐秀慧、胡衍南主编的《前卫的理想主义----施淑教授七秩晋五寿庆论文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15年2月版),页27-46。南词<绣像金瓶梅传>的李瓶儿形象》,刊发于黄霖主编的《金瓶梅研究第12辑》,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1月版),页197-202。后收入专著《红楼梦后──清代中期世情小说研究》(台北:五南图书公司, 2017年4月版),该书于2022年4月再版。转发请注明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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