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霖 |《金瓶梅》研究小史(4)

金瓶梅解读评论阅读模式

(四)、文龙的“善书说”
继张竹坡之后,清末的文龙对《金瓶梅》也作过仔细的研究。文龙,字禹门,本姓赵,汉军,正蓝旗人。附贡生。光绪年间曾任南陵、芜湖等地知县,他曾于光绪五年(1879)、六年、八年先后三次阅读、研究张竹坡评点的《金瓶梅》(在兹堂本),并将其心得用眉批、旁批及回评等形式手书于上,共约六万馀言。
文龙在第100回回评中对《金瓶梅》一书作了这样一个总体评价:
或谓《金瓶梅》淫书也,非也。淫者见之谓之淫;不淫者不谓之淫,但睹一群鸟兽孳尾而已。
或谓《金瓶梅》善书也,非也。善者见善谓之善;不善者谓之不善,但觉一生快活随心而已。然则《金瓶梅》果奇书乎?曰:不奇也。
人为世间常有之人,事为世间常有之事,且自古及今,普天之下,为处处时时常有之人事。
既不同于《封神榜》之变化迷离,又不似《西游记》之妖魔鬼怪,夫何奇之有?故善读书者,当置身于书中,而是非羞恶之心不可泯,斯好恶得其真矣。
又当置身于书外,而彰瘅劝惩之心不可紊,斯见解超于众矣。又须于未看之前,先将作者之意,体贴一翻;更须于看书之际,总将作者之语,思索几遍。
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书自为我运化,我不为书捆缚,此可谓能看书者矣。曰淫书也可,曰善书也可,曰奇书也亦无不可。
这段话的价值不仅仅关系到《金瓶梅》一部书的评价问题,而是关系到如何看待艺术中的“善”与“真”的问题。
首先,关于《金瓶梅》究竟是一部“淫书”还是“善书”问题,他继承了金人瑞评《西厢记》、张竹坡评《金瓶梅》的观点而大有发展。
金、张两人为《西厢记》、《金瓶梅》辩解的精彩之处是说:“文者见之谓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金人瑞《第六才子书西厢记读法》)“凡人谓《金瓶》是淫书者,想必伊止知看其淫处也。若我看此书,纯是一部史公文字。”(张竹坡《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这实际上是强调从接受的角度上来评价作品。文龙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了中国古代的“接受理论”。
他认为,一部作品是“善”还是“淫”,当是作品本体和读者接受交互作用的结果。
故善读书者,“当置身于书中”,“又当置身于书外”;即要悉心体味书中的“彰瘅劝惩之心”,又要坚守自己“是非羞恶之心”。
在这两者交流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的即在接受主体方面,所以他说:“生性淫,不观此书亦淫;性不淫,观此书可以止淫。然则书不淫,人自淫也;人不淫,书又何当淫乎?”
此外,他从接受学的角度又有以下两点发展:
一、注意读者在阅读、认识作品过程中不同阶段的不同心理结构。
他所说的“须于未看之前,先将作者之意,体贴一番”云云,实际上已接触到现代美学所说的“审美经验的期待视界”或“前结构”;
而他所说的“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云云,也即近乎现代所说的“二级阅读阶段”。尽管这些认识是十分粗浅的,但十分可贵。
二、注意区别不同读者的不同接受效果。
就《金瓶梅》一书而言,他认为“年少之人”“不可令其见之”;“迨至中年,娶妻生子”者,“本可不看,即看亦未必入魔”;“花柳场中”“浪子回头”者,“看亦可,不看亦可”;“阅历既深,见解不俗”者,“不看亦好,看亦好”;“果能不随俗见,自具心思,局外不啻局中,事前已知事后,正不妨一看再看。
看其不可看者,直如不看;并其指出不可看之处,以唤醒迷人,斯乃不负此一看。”文氏的这一辨析,也丰富了我国古代的接受美学理论。

清版《绣像第六才子书》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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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关于《金瓶梅》是不是一部“奇书”的讨论,他实际上论及了文学作品的艺术真实问题。
他说,《金瓶梅》“人为世间常有之人,事为世间常有之事”,即完全来源、忠实于生活;然而,其人事又是“自古及今,普天之下,为处处时时常有之人事”,具有极高的概括意义、典型意义。他在第63回回评中说:
此书好处,能于用情时写出无情来。并能于非理事写出有理来。此实绝非真情,全非正理,而天下确有此等人,确有此等事,且天下皆是此等人,皆是此等事,可胜浩叹哉!
这就进一步指出,书中那些普通而又有普遍意义的人事,又具有一定的特殊性。
它“能于用情时写出无情来,并能于非理事写出有理来”,就是其特殊性。事实上,文龙是非常注意揭示《金瓶梅》中所描写的人和事的具体个性的,如其论人曰:
作者于有意无意之间。描写诸人言谈举止、体态性情,各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初不加一字褒贬,而其人自跃跃字里行间,如或见其貌,如或闻其声,是在明眼人之识之而已。
或谓《水浒传》写一人有一身份,《金瓶梅》亦何独不然哉!金之薄,瓶之柔,梅之傲,皆妇人本性,与男子不同,是在其为夫者刚克柔克耳。(第77回回评)
又如其论事曰:
西门庆家中规矩礼节,总带暴发气象:递酒平常下跪,出门归去磕头;嫡庶姐妹相称,舅嫂妹夫回避;娼妇亦可作女,主母皆可呼娘;财东伙计相悬,女婿家奴无别;花家亦称大舅,孟家仍有姑娘;潘家居然姥姥,冯家自是妈妈,市井之气未除,岂当时之习俗如是乎?
至于此回,出门玩是坐轿,回家又要步行;同送娼妓回家,直欲妇女嫖院;婢子邻家吃酒,官人门首开筵;上房即可谈经,大门何妨问卜,不解此皆是何规矩礼节也。(第46回回评)
于此可见,文龙对于《金瓶梅》中事件描写和人物形象的个性特征是何等重视!
在整部书中,他剖析人物形象相当细致,并注意阐发其典型意义,尤其是第79回对西门庆这个艺术典型的评论十分精彩,可以说是脂砚斋评贾宝玉之后的最重要的进展。他说:
《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传也,而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
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作也。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批也。西门庆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骂。
世界上恒河沙数之人,皆不知为谁,反不如西门庆之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西门庆亦何幸哉!
这就指出,作为一个艺术典型,“其名遂与日月同不朽”,具有永久的生命力。特别可贵的是,文龙清醒地认识到:西门庆是一个“势力熏力,粗俗透骨,昏庸匪类,凶暴小人”。
他“无恶不作”,“恶贯满盈”,曾说:“西门庆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若再令其不死,日月亦为之无光,霹雳将为之大作。
这就是说,从社会道德观来看,像西门庆这样一个恶棍,该死该杀;然而从艺术典型观来看,这样一个反面人物的典型,却永远活在人们的“口中、目中、心意中”。
于此可见,文龙对于人物典型的艺术价值,有了较为清醒的认识,这是中国古典小说美学中的新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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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龙的评点有不少是针对张竹坡而发的。他认为张竹坡的阐释和批评主观色彩太浓,以致“痛恶月娘”、“偏袒春梅”、“深许玉楼”,大失公道。为此,他强调了小说研究和批评应当有一个正确的、客观的态度。他说:
夫批书常置身事外而设想局中,又当心入书中而神游象外,即评史亦有然者,推之听讼解纷,行兵治病亦何莫不然。
不可过刻,亦不可过宽;不可违情,亦不可悖理;总才学识不可偏废,而心要平,气要和,神要静,虑要远,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笔也。(第18回回评)
作书难,看书亦难,批书尤难。未得其真,不求其细,一味乱批,是为酒醉雷公。(第29回回评)
看到此回,方欲落笔,又复凝神静坐,仔细寻思。静气平心,准情度理,不可少有偏向,故示翻亲,致贻阅者之讥,而以醉雷公呼我也。(第89回回评)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接受了金人瑞“经我手眼批过,便是圣叹之《西厢》,而非王实父之《西厢》”的观点,自称是“穷愁著书”,“我自作我的《金瓶梅》”(张竹坡《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带着强烈的主观色彩来阐释、批评作品客体的。
金、张评本确实是一种明显的再创造,但他们的阐释难免有不少地方偏离了作品的本意。这在文龙看来就是失“真”。
文龙特别对张竹坡一反明末《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点的观点而“痛恶月娘”、“偏袒春梅”、“深许玉楼”大为不满,时相诘难。
在这基础上,他提出了小说批评的两个标准:一曰“真”,二曰“细”。
为了达到这个标准,评家批书时必须具备以下四个条件:
一、平时需有才学识全面修养;
二、临文时要心入书中,悉心体会;又要能置身事外,保持距离;既要进行主客体的交流,又要保持主客体的平衡;
三、要准情度理,坚持原则,决不可“故示翻新”,“有成见而无定见,存爱恶而不酌情理”,或“爱其人其人无一非,恶其人其人无一是”;
四、要有一种公正的批评态度和良好的批评情绪,所谓“心要平,气要和”。以上这些,是文龙有感而发,也是他的经验之谈,故能深得评家三昧,在评点《金瓶梅》时发展了我国古代的文学批评论。
有清一代,《金瓶梅》几乎一直处于严禁的状态之中,这无疑极大地阻碍了对它的研究。但即使这样,还是产生了张竹坡、文龙这样的研究专家。
对于他们两位,仅就其研究的勇气和胆识而言,也是足以令人钦佩的。而对于《金瓶梅》一书而言,要真正将它公开而公正地放在学术殿堂中进行研究,那是以后近现代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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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载于《金瓶梅讲演录》,2008,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略有删节。后收入《黄霖<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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