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多么神圣的字眼！在它的面前，世上一切晶光耀眼的东西顿时黯然失色，一切珍贵美丽无不相形见绌。它可以超越人间的一切现实利益，乃至于人的生命。如此神圣的字眼岂可乱许于人！
像西门庆这样一位见一个爱一个的泛爱主义者，夜夜轮换屋宇的淫夫，一个只知以金钱买取情场欢乐，一个不讲年龄、情趣一味逞能施暴的性虐狂，哪里配得上「爱情」二字，恐怕只会玷污「爱情」二字的神圣。
在一夫多妻制的婚姻制度里，在女子无权选择意中人的时代，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德礼束缚下，在那样一个封建文化氛围里，人的丰富的感情被种种观念礼仪简化为传宗接代的现实利益，很难培育出爱情的花朵，甚至有人得出在封建社会制度下，不会有真正爱情的结论。
爱情是人的主观的情感，人人都有爱的情感与欲望，也都有实现愿望的动机、行为，并最终将其施加于他所寻求的对象上，从而达到某种程度的实现。
生活在奴隶制、封建制社会的人都是人。人都有爱情，都有爱情的生活，只是这种生活的自由程度，爱的实现的程度不同而已。
如果说古代中国人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生活，那么就不会有歌颂爱情的文学作品，爱也就不会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而事实与这一结论恰恰相反。
从《诗经》开始的历代诗歌，从《穆天子传》开始的历代小说，从董解元《西厢记》开始的历代戏曲，以「牛郎织女」「青蛇白蛇与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代表的民间传说故事，以及大量的正史、野史、杂史、笔记，描写爱情的作品，俯拾皆是。
这些都是人们爱情生活与愿望的反映，岂能说古代中国人无爱情！任何社会制度下都有爱情。非但爱情不能用社会制度划分，也同样不能以封建道德判定，如若那样便会得出善人有爱情，恶人无爱情的结论。
道理很简单，因为真情、爱情可以使人超越利害，超越道德，使社会的人还原为生命的人。因为爱情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一种为了所爱的人，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强大的情感力量，它是情感的而非理智的。
故而人人都可能有也可以有真正的爱情。彼得大帝可以，希特勒可以，秦始皇可以，西楚霸王可以，汉武帝可以，蒋介石也可以，西门庆为何就不可以？
戴敦邦绘 ·西门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2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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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西门庆是个「浮浪子弟」、性欲狂。他凭借手里的钱，凭借着天生一副小白脸，凭借着甜言蜜语温克性儿，凭借着男子汉应有的本领，骗取了抱着不同目的女子的喜爱。
从而像搜罗金银布匹一样，搜罗了一大群绣带飘飘的女人，珠环翠绕，妻妾成群。
然而他与众女人的关系，大多不过是异性间的性爱而已，在性爱的背后，隐藏着或以财谋色，或以色谋财，或以色猎色的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使读者感到那众多的女人不过是西门庆用钱财豢养起来的性玩物，一旦玩腻了，便抛在一边，重新更换。
不但正头娘子吴月娘是「老婆当军，充数罢了」，那李娇儿在妓院被包占了一段时间后，娶到家中，也像一件买来的家具，撂在那儿，如同「死人」。
孟玉楼一心要嫁西门庆，刚进门「一连在他房中歇了三夜」，此后便被扔得不上不下，整日「含酸抱阮」。
至于那位「没时运」的孙雪娥，一年到头见不到西门庆入屋的影子，一旦得之，便「如同天上掉下来」一般。
那位最漂亮的性格外向的潘金莲，更难耐性寂寞与性饥饿，西门庆不过是她解饥渴的性具而已，她在西门庆的眼里，只是个后补队员，一位施性暴的对象，绝无真情可言。
家人媳妇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西门庆「一个月，也去两三遭儿」，然性质如同包占妓院的李桂姐、郑爱月儿一样，不过以财谋色罢了。
「王六儿财中之色，看其与西门庆交合时，必云做买卖，骗丫头、房子，说合苗青，总是借色起端也」。1
包占诸妓女自不必细说，其性质，正如潘金莲所骂：「十个九个院中淫妇和你有甚情实？常言说得好，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第12回）皆为钱色交易。
一为大显神手，以示无女不在我掌中耳，就像宴请六黄太尉，以示无官不到我家做客一样，满足他无所不能的精神需求。
二为情场报复。她的儿子王三官，抢了他包占的李桂姐，实乃在西门庆眼中插棒槌，在情场给他大难堪。他现在奸淫三官的母亲，足可报一箭之仇。
三是以林太太做跳板，以达到将王三官妻子蓝氏弄到手的目的。
这个主意皆出于妓女郑爱月之口，那郑爱月对西门庆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叫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又道：
「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得好不娇样，描眉画眼，打扮得狐狸也似……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第 68 回）
不过且莫将西门庆看作冷血动物他在情事上也有真动感情的时候小说第 21 回。「吴月娘扫雪烹茶」，写西门庆原为瓶儿事与吴月娘不说话，这一日在妓院受了李桂姐与老鸨儿的骗，着了些气恼来家，到家已是一更天气。
走到仪门内粉壁前，却见月娘在那里祝香祷告穹苍，保佑夫主莫要留恋烟花，早早回心。
「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夙愿也！」
西门庆一听此言，感慨万分，心中想道：「原来一向我错怪了他，原来他一片都为我的心，倒还是正经夫妻。」
于是一把将月娘抱住，激动地说：「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都是为我好。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
那一刻，西门庆好似初见吴月娘，发现眼前妻子竟如此美妙无比，悔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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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月娘对他「不瞧一面」，他便「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不断地央及。盛气凌人的西门庆对娶过门来的妻妾如此，在一部书中仅两三见。
月娘背地的行动，令他肃然起敬，于是对妓院老鸨虚情假意的恨剎那间转为对妻子真诚的爱，并为往日错怪了她而深深地懊悔内疚，爱悔交集令西门庆不能自已。
谁说西门庆无真情，这便是他对月娘真情的一次大放送。不过，这次对吴月娘的真情是多种因素促成的。
尽管从此西门庆对月娘另眼相看，家内有事愿与她商量，然而他与月娘之间并无真正的爱情。
在西门庆接交的众女人中，唯一能使西门庆动心令其长久牵肠挂肚的是李瓶儿。当然，西门庆对李瓶儿的喜欢，不排除财色因素。
第一次从他口内说出瓶儿时，竟是这样几个字：「他原是大名府梁中书的妾，晚嫁花子虚，带了一份好钱来。（第10回）他感兴趣的是钱。
当他第一次到花子虚家，与李瓶儿撞了个满怀时，不禁为瓶儿的美色所陶醉，「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瓶儿那少有的痴情，那不顾惜一切的追求，西门庆犹如随波漂流的船儿，被幸福弄得晕眩，并未感到什么。
当他闭门龟缩月余后，发现瓶儿已嫁了蒋竹山，「把个现现成成做熟了的饭的亲事儿，吃人掇了锅儿去了。」
不觉「气得在马上只是跌脚」，叫苦连天。回到家骂老婆，踢金莲，要了铺盖，独自歇宿，「打丫头，骂小厮，只是没好气」，精神大乱。
此时他才发现，李瓶儿牵动他的心，扰乱着他的情绪，他不能没有李瓶儿。
尽管李瓶儿进门，西门庆先来了个下马威，使她死活不得。不过西门庆那样做，一来是杀鸡给猴看，二来为自己遮羞。一顿气恼过后，便多云转晴了。
自此西门庆对瓶儿的宠爱随着官哥的诞生而日日加深，且并未因官哥的死而减宠，这种宠爱远非有些评论者所言是瓶儿满足了西门庆对财色的欲望所然。这可从西门庆对女人的做爱见出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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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瓶儿西门庆往往是爱惜有加，而对潘金莲则是狂暴的性惩罚。「私语翡翠轩」与「醉闹葡萄架」是如此，在以后的几次描写中，也无不如此。
第61回「李瓶儿苦痛宴重阳」，西门庆从王六儿家归来，又走入瓶儿房中，要「和瓶儿睡」，被瓶儿婉言谢绝。西门庆笑着说道：「我的心肝！我心里舍不得你，只要和你睡，如之奈何？」（那次瓶儿经期，西门庆也是如此说，种下了下面淋漓的病。虽说那次做爱，他也颇多爱惜之情，但看他那种犟劲，很可能是无此性常识）。
瓶儿晓得这句话的情意，笑了笑儿：「谁信你那虚嘴掠舌的，我到明日死了，你也舍不得我罢？」
又好言劝道：「一发等我好好儿，你再进来和我睡也是不迟。」
这次西门庆被瓶儿的柔肠善心所感，坐了会儿，便出来，进了潘金莲的房里。
这次对潘金莲，犹似葡萄架下那次一样，使出了一切使妇人痛苦的法儿。潘金莲痛苦难禁，不住地讨饶。
「西门庆口中呼道：『小淫妇儿，你怕我不怕？再敢无礼不敢？』妇人道：『……罢么，……我再不敢了。』」足见西门庆对瓶儿的情感不可与潘金莲同日而语，什么原因？恐在财色之外还有更深的东西。
西门庆对瓶儿的真情也有感人肺腑，动人心魄的时候。那是全书写得最精彩，最能调动读者情感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章节，即第62回「潘道士解禳祭灯法，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这一回所以写得催人泪下，一是瓶儿临终安排后事，处处为他人设想，对下人体贴入微，对丈夫对姐妹倾诉肺腑，关怀备至，唯独不念自己。
她那温克性儿善良的心儿被作者饱蘸情感的笔触描绘得活灵活现。瓶儿的悲剧是美丽善良被毁灭的悲剧，是一曲情爱夫妇死别的绝唱。二是西门庆也表现出异常感人的真情。
他难以接受眼前事实，他总是抱着天真的幻想，一旦他意识到最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时，他便完全失去了理智，感情驱使着他做出了令众人惊诧、感动、忌妒、慌恐不已的种种行为。
他变得无所顾忌，当着月娘等众妻妾的面，「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地闪得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人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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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庆有西门庆的表达方式，他吻香腮，「口挝着口」，一跳离地三尺高。那并非做样子给人看，而是悲情催发，身不由己。
「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也绝非装腔作势，瓶儿的死令他顿感生活已无意义，生命已无价值。他对好友应伯爵倾诉衷肠也是此种厌生心态：
「好不睁眼的天，撇得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我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也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子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
他不只当着人这样说，那位能呼唤驱使天神的道长，临行警告他：「今晚官人切记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
西门庆晓得瓶儿的死是花子虚的鬼魂告到地府，连自己也有干系，如今她已「获罪于天」，道士的话并非儿戏，弄不好自己的命也会被阎王勾去。
然而西门庆此时已顾不得这些，当天夜里他「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支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戒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得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
这有力地说明，西门庆的确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种情感，这种因爱人死而宁愿牺牲自己的情感，非亲情爱情不能达此地步。对西门庆来说，非爱情而何？
他「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还没洗」，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
潘金莲劝了两句，他睁红了眼，骂道：「狗攘的淫妇，管你甚么事！」小厮劝他吃饭，飞起一脚，差些没踢杀了。
「守着李瓶儿的尸首」，「由不得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以至「哭得呆了」。
他既然不顾惜性命，还有什么所顾忌的！花钱自是不用说了，「尽我所有」。板材要最好的。就连孝绢，也嫌五钱一匹的不好，退回去寻好的。孝帖令写：「荆妇奄逝」。
虽有正妻吴月娘，他也不顾忌，他偏偏要乱这个名分，在他心目中，李瓶儿就是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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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是否伤害吴月娘、吴大舅的心，至于旁人怎么议论，他统统不管。题铭旌，不但亲自请来朝中的杜中书，还令他写上「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
西门庆在瓶儿口内安了珠，棺内又装了四套上色的衣服，四角还要安放银子，花子由说此「非长远之计」，劝免了，「西门庆不肯，安放如故」。
晚上也不到女人房里去，就在李瓶儿灵旁，独自伴宿。所有这一切，无不发乎西门庆的真情。谁说西门庆无真情！西门庆任情而行，无一伪也。
时间是检验人感情的天然尺度。真挚深情所造成的是长久记忆。
在瓶儿刚去世不久的一段时间里，西门庆虽曾接受应伯爵劝他活下去的忠告，然而他与瓶儿的情感却并未因此而受阻，相反，那思念之情日渐转浓。或触景生情，或夜思成梦，常常在梦中哭醒。
亲朋祭奠开筵宴，请海盐子弟唱〈两世姻缘〉，唱到「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西门庆「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落泪，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擦拭」。
迎请六黄太尉去后，「西门庆因一时回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便勾起满腹心事，令小优儿唱〈洛阳花梁圆月〉。
那「想人生最苦是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的唱词，使西门庆心痛欲碎，不禁眼里酸酸的。随即丫鬟们端上菜来，他感慨地指着菜对应伯爵说：
「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掇弄，你看都像甚么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第65 回）
任医官说西门庆「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他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于圣上吃的」，让西门庆每天用人乳服用。然而自瓶儿去后，他一直无心思吃。
他对应伯爵道：「我这两日心上乱的，也还不曾吃。─自从他（指瓶儿）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此事！」（第67回）
瓶儿埋葬了，他的心并未随之安定下来，若要使他忘记瓶儿根本不可能。
瓶儿的丧事已过了许久，西门庆依然睡在她灵前。一个大雪天的夜里，西门庆歪在床上睡着了，瓶儿却悄悄出现在他面前。
向他诉说花子虚如何将她告了，她如何在秽污的狱中吃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
花子虚不甘心，还要告西门庆，瓶儿劝他小心提防，「少在外吃夜酒」，早早回家。说毕二人抱头放声而哭，「西门庆从梦中直哭醒来」（第67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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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梦，断断续续伴随着西门庆此后所余不多的人生旅程。即使他身入京师，也常常于睡梦中听到她那莲步慢慢，环佩叮咚的熟悉声音（第71回）。
对西门庆的上述感情，不少评论者视为虚情假意。以为西门庆哭瓶儿是冲着钱来的。显然这种观点的依据是书中玳安与傅伙计夜里的谈话。
傅伙计问玳安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样棺椁祭祀，念经发送，也够他了。」
玳安道：「一来他是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该带来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把银子休说，只光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髻，值钱宝石，还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
玳安这段话，不能作为分析西门庆大哭李瓶儿的重要依据。理由有二：
其一，傅伙计的话题是就葬瓶儿的排场而问的，问话的核心是钱，而不是议论西门庆对瓶儿的感情。所以玳安的回答也是钱，讲葬他六娘，虽说花了许多钱，还花不着他爹的钱。
讲得核心同样不是西门庆对瓶儿的感情。至于后一句，他对他爹心理的猜测与书中的描写完全不符。
其二，李瓶儿一再劝阻西门庆少花钱，板材买个十来两银子的就够了，以后还要过日子。而瓶儿越这样替他想，他却偏偏要「尽我所有」，买最好的。
至于丧葬花费越排场越好，西门庆何曾疼钱来？西门庆花钱是从不吝惜的，请外人尚且不惜千两银子地花，今日为他最喜爱的瓶儿，岂肯突然变得吝啬起来！这不符合西门庆的性格。因此玳安的话不足作为说明西门庆与瓶儿感情的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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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绘 ·玳安
当然我们不可否认，李瓶儿死使西门庆痛不欲生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回想瓶儿对他那样地痴心，将花家偌大的家资几毫无保留地拱手奉献于他，使他有了从商做官的巨大资本，平地得了官，家业突兴，怎不使他感动激愤。
况瓶儿又为他生了儿子，使他家业后继有人，精神有了寄托，生活更充满了希望。他最需要什么，瓶儿就为他带来了什么。这样的人他怎能不爱？！
其次在情爱生活上，瓶儿也最能适他的意，她的年轻、美丽，她的白净、温柔，无不可他的心。可以说在西门庆接触的女人中，瓶儿是他最理想的人选。
瓶儿那善良、温柔、仁义的性格，令西门庆打心底里敬服喜爱。她对别的女人，对婢女仆人，对这个家庭，付出的最多，得到的最少。
她处处替别人想，极少想到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从来不说，也从不向西门庆说别人的坏话。
西门庆对此感念甚深，瓶儿病重后，他对吴月娘说：「他来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得他那些！」
这正是西门庆对她格外敬重、钟爱的根本原因。需要说明的是，西门庆这个人虽说有时很粗暴，特别是一旦伤害了他的利益，他便不顾一切，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他却格外喜爱温柔含蓄的女子，如在妓女中，他相交的人不少，然令他倾心的唯有郑爱月儿。
他所以喜爱郑爱月儿，不只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轻盈的身段，那温柔的性情。
像潘金莲那样的主儿，那样一味逞能，嘴头子如钢刀、如「淮洪」，处处掐尖，处处抓人话柄，处处整人，甚至时时想降伏西门庆。
尽管她心直口快，西门庆也不喜欢，甚至有时生厌，故而常常拿她出气，不是踢两脚，就是狠狠地损她一场，要么就来个性报复、性虐待。
潘金莲只知想法拴住男子汉的心，却并不懂得爱，并不懂得西门庆喜爱什么。
她误以为，西门庆爱李瓶儿是因瓶儿有孩子，只要把他所爱的根拔掉，他就会不再爱瓶儿而爱自己了。
不曾想，她并未找到西门庆爱瓶儿之根，她的行为给西门庆也给她自己换来了沉重的代价。
瓶儿不但性格温柔，令西门庆敬爱，她更令丈夫感动的是处处体贴丈夫，知西门庆独身一人无帮手的难处，也知处处为他分忧。
这使得既无父母又无兄弟姊妹的孤独的西门庆，感到了人生的温暖，感受到了兄妹、夫妻的情意，他终于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到了知音。西门庆爱瓶儿绝非偶然，而有种种必然在。
另一方面从导致李瓶儿的死因想，西门庆若心里明白（他应该明白），他会感到十二分地内疚。
瓶儿死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生理上，「精冲血管」，造成血崩而死。二是精神上的，她的丈夫花子虚，将李瓶儿夺财害命事告到地府，地府已有勾批，任何人都救不得。
前者是直接死因，西门庆是造成「精冲血管」的祸手，这一点几个医生所见略同，西门庆心中岂能不知。后一原因虽与他无直接关系，然而他也难逃通同作弊、见死不救之咎。
家业发展最得力、最仁义、最温顺、最痴心的女人，却死于自己之手，岂不自疚！岂不痛心！
以上种种因素无论哪一种都会使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爱发自真心。无论哪一种因素都说明「疼钱说」是站不住脚的。无论哪种因素都与爱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因为没有彻骨的爱，就不会有那失去理性的痛苦，就不会那样一心为了维护心上人而不顾一切，就不会因心上人死去，而感到生无意义，就不会有精神毁灭感。
无论怎么说在与瓶儿的关系上，都不能不承认西门庆也是位真情汉子。
1张竹坡〈金瓶梅读法〉十九。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本文获作者授权发表，原文刊于《许建平<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