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金瓶梅」一则,曾为研究者熟知和千百遍引录,但其中很珍贵的部分─《玉娇李》的写作,却被忽略了。甚至在引文中也常因「无关紧要」而被省略,这是很令人遗憾的。
在本文中,笔者拟重点论证沈德符所记有关《玉娇李》的文字,阐释其对考证李开先作《金瓶梅》的意义,同时也力图恢复其珍贵的数据价值。
沈氏《野获编‧金瓶梅》,以其时代较早与述写最详,具有着无可替代的数据价值,
研究《金瓶梅》的学人对此无不注重,各种有关的专著、论文亦多所引录。然则,其中一条重要线索却被忽视:这位「嘉靖大名士」的另一部小说─《玉娇李》。
我认为:该条记载中有关《玉娇李》内容的介绍,为考证李开先作《金瓶梅》提供了有力的证明。为论述的方便,迻录原文如下: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余恨未得见。丙午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曰:「第睹数卷,甚奇怪。今惟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
又三年,小修上公交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犹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余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
余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以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
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四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以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间名士手笔,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
中郎又云:「尚有《玉娇李》者,亦出此名士手,与前书各设报应因果。武大后世化为淫夫,上烝下报:潘金莲亦作河间妇,终以极刑;西门庆则一騃憨男子,坐视妻妄外遇,以见轮回不爽。」
中郎亦耳剽,未之见也。去年抵辇下,从丘工部六区(志充)得寓目焉,仅首卷耳,而秽黩百端,背伦灭理,几不忍读。
其帝则称完颜大定,而贵溪、分宜相构,亦暗寓焉。至嘉靖辛丑庶常诸公,则直书姓名,尤可骇怪。因弃置,不复再展。然笔锋恣横酣畅,似尤胜《金瓶梅》。丘旋出守去,此书不知落何所。
全篇文字,言《金瓶梅》内容聊聊数语,叙述《玉娇李》人物、故事则过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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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把两书合在一处论列,显然是作为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对待。从中我们可得知:说《金瓶梅》与《玉娇李》同出一「名士」手,是出于袁中郎之口,且持有该书的丘志充大约亦不反对这种观点。
照此推理,考证《玉娇李》作者,与考证《金瓶梅》作者便合为一项,弄清了《玉娇李》作者的情况,沈文中所指称的《金瓶梅》作者「嘉靖间大名士」的具体身分,自然不言而明。
当然,问题还没有如此简单。《玉娇李》一书失传已久,这使我们的考察失却了一个基本的依托;沈氏对该书仅读过首卷,「几不忍读」,且对这「首卷」的介绍也是匆匆掠过,不能提供更多的数据。
我们的考证仅能从这里开始,而我觉得,仅仅沈氏提出的几点,已可证明李开先当为《玉娇李》的作者。
沈文关于《玉娇李》的记载,最有价值的有两点:其一,明确指出《玉娇李》一书暗寓「贵溪、分宜相构」事。
贵溪即夏言,分宜指严嵩。夏言与严嵩的矛盾,是明嘉靖朝内阁倾轧中相持时间较长、反复较多、斗争较残酷的一次。
夏言于嘉靖十五年「兼武英殿大学士入参机务」,十七年冬继李时「为首辅」。时严嵩为礼部尚书,两人即生嫌隙。
二十一年,严嵩「拜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仍掌礼部事」。「当是时,帝虽优礼(夏)言,而恩眷不及初矣」【1】有意思的是,夏与严二人为同乡,唯其如此,才更见出这场政治倾轧的酷烈:。
嵩与言同乡,称先达,事言甚谨。言入阁援嵩自代,以门客畜之,嵩心恨甚。言既失帝意,嵩日以柔佞宠。言惧斥,呼嵩与谋。嵩则已潜造陶仲文第,谋齮言代其位。言知甚愠,讽言官屡劾嵩。帝方怜嵩不听也,两人遂大隙。【2】
严嵩入阁之日,夏言已落职闲住。二十四年,夏言复职,两人同在内阁,争权夺利,邀恩希宠,更加水火难容。而这时,严嵩更有了两个帮手:京山侯驸马崔元和锦衣都督陆炳。「二人与嵩比而构言,言未之悟也」。
二十七年,夏言以河套兵事论斩弃市,后此,朝政一归于严嵩之手几二十年。严氏父子把持朝纲,残害忠直清正之士,「遍引私人居要地」,「流毒天下,人咸指目为奸臣」。
因而,隆、万间文人者流,有许多是片面地(抑严扬夏、憎爱分明地)来看待和解释夏严矛盾的。
在嘉靖中期则不同,时夏言以善于揣测帝意和撰写青词得宠,扶摇直上,权势日炽,他虽不如严的奸恶、阴柔,但在朝廷内部的党争派斗中,也确曾有过「纳权招贿」之举,也熟稔扶植亲信、操纵舆论、排斥异己等官场惯伎,以一己的专断迫害过不少清正有为的官员,李开先就是深受其迫害者之一。
虽出于内批,孰不知为权贵者所为?前后如吕江峰、罗念庵、唐荆川、赵浚谷、谢右溪及不谷,事虽不同,均出于此一人之毒手。【3】
此一人,即夏言。李开先对夏言是切齿痛恨的。罢官七年后,京师传来夏言被诛杀的消息,开先即挥毫赋诗,有句:上方有剑何须请,相国惊闻泣血头。【4】
李开先对严嵩亦绝无好感。夏言既死,严嵩独揽大权。李开先与朝中故旧鱼雁频仍,希望能一朝复出,为国效力。
内阁大学士张治、李廷相及其他朝官也再四荐举李开先这位「雅负经济」、清正、练达的治才,然由于不走严嵩的门径,一纸起复的诏书终是未能到来。朱星〈《金瓶梅》考证〉曰:
李开先与夏言……不睦,但与严嵩无怨。因此,李开先毫无必要在生前三四年(也正是严嵩死后三四年)中急忙写此长篇小说来影射讽刺严嵩。
否!李开先对严嵩之流的态度是鄙夷的。好友唐顺之因严嵩假子赵文华之荐,起复为兵部主事,开先于信函中亟言不可,曰:此一起官,颇纷物议。
出非其时,托非其人。若能了得一两事,急急归山,心迹庶可少白于天下,不然,将举平日所守而尽丧之矣。【5】
其视严嵩之流为恶臭秽物,认为一染指便尽失清白,这是多么激烈的愤憎情绪!
嘉靖末期,因严氏父子太令人痛恨了,在派系斗争中死于严嵩之手的夏言便引起朝野间普遍的同情。传为王世贞作的《鸣凤记》一出,夏言更成为一个忠直耿介、为正义而捐躯的高大形象。
然则,李开先对夏言是绝不同情和原谅的:《鸣凤记》给夏言安排了「仍赐遗腹子袭荫」的平反昭雪的终局;李开先诗文中却为夏言事实上的「乏嗣」高兴,认为这是天道好还。
《玉娇李》写「贵溪、分宜相构」,在所有《金瓶梅》作者的「候选人」中,当只有李开先才能如此。
这是因为李氏较为清楚这一段历史内情;他对夏严二人有同样的憎恶,所以才以暴露其丑陋嘴脸为目的,各打四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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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玉娇李》一书,对「嘉靖辛丑庶常诸公,则直书姓名。」此沈德符认为「尤可骇怪处」,确非张惶其事。《玉娇李》非如一般历史演义以铺叙史实为主线,亦不像有些文人笔记那样偶而拣用一点人物趣闻。
同《金瓶梅》一样,它是一部世情小说。在这样一部世情小说中大量出现某年朝廷某一部门官员的确切名姓,便不可能是随意的,便不可能不具有着令人深思的写作背景。
设若作者如某些人在论《金瓶梅》时所指称的那样,为一个粗通文墨、潦倒里巷的下层文人,设若作者如某些人所论定的那样,为万历间人,他又如何可悉知「嘉靖辛丑庶常诸公」的尊姓大名?既便他耗日费时(或有偶然机遇)地查得,又有什么必要来对这班先生─「直书姓名」呢?
应该说,这使我们找到了寻觅《玉娇李》(进而寻觅《金瓶梅》)作者的筦钥所在,应就是李开先。
「嘉靖辛丑」,即嘉靖二十年,这年的四月十八日,李开先被罢官。当是时,李开先年不足四十,「雅负经济,不屑称文土」,以才望著名于朝野。
皇家宗庙的一场天火,竟在一夜间断送了他的前程,这使他是多么地不能接受,可又如何不接受下来呢?他上疏抗辩,他的朋友们也为之奔走呼吁,然都无济于事。
他的希望破灭了,申辩、乞求一变而为痛愤,为轻蔑,遂收拾行装,携带妻子,在杯箸谈笑中揖别那为之饯行的京友,返回故乡。
他如何能淡忘这一年─嘉靖辛丑?他在《闲居集》中屡屡提及这一年号:至辛丑……五六月间……余初放归,倦于出游。(〈四川按察司副使前吏部文选司郎中函山刘先生墓志铭〉)
自辛丑夏罢归田庐,优游词社,每月相参作主。(〈东村乐府序〉)
然值得注意的是:沈氏说《玉娇李》对其「直书姓名」的是「庶常诸公」。
李开先罢官之时,职司为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似乎与庶常诸公所在的翰林院无涉,其实并非如此简单。据《明史‧职官》:
初设四夷馆隶翰林院,选国子监生习译……弘治七年始增设太常寺卿、少卿各一员为提督,遂改隶太常,嘉靖中裁卿,止少卿一人。
虽改制如此,四夷馆与翰林院司职相近,过往密切,人们习惯上仍沿旧日成例,笼统以翰林院称之。
殷士儋为隆庆间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不会不通晓朝廷规制,其为李开先撰作墓志,则冠以「明中宪大夫翰林院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诸职衔,正这一项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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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职官》又曰:「提督四夷馆。少卿一人,掌译书之事……通译语言文字。」
可以说,李开先担当的朝职,使他与翰林院有着较多的职事上的往来,因而彼此是较为熟悉的。
说李开先熟知嘉靖辛丑翰林院的各种人情物事,还应联系到他的三位挚友,即同列「嘉靖八子」的罗洪先、唐顺之、赵时春,当时均在翰林院任职。
「三翰林」在嘉靖十九年联名上「请朝东宫」疏,世宗震怒,终于在辛丑岁首将三人割职遣返,这是当时的一大事件。开先曾为之多方奔走说项,不独未能挽回,且自己在两三个月后亦被借故罢斥。
就中世态炎凉、人面冷暖,大约也会使开先久久难忘,终然要发诸笔端的吧。
这里,也不能不联系到嘉靖辛丑选庶吉士的内情和「辛丑庶常诸公」的大名。是年三月,在宣布新科进士名单、甲次的前一日,世宗朱厚璁即已有明诏示下:「今年庶起士之选当举行。」因「九庙灾」,便又「圣谕于八月内行」。【6】
届期值孝康敬皇后(世宗之伯母)大丧,又推迟。时夏言罢职,翟銮主政,上疏请「依先年例」,开选庶吉士。待批文下颁,夏言已经复职,于是夏言等「会同吏、礼二部并翰林院于东阁考试,取正副四十五卷进呈,上钦赐览别,钦定三十三名:
高仪、董份、陈升、林树常、潘仲骖、严讷、徐养正、高拱、叶镗、吴三乐、吕时中、何云雁、曹忭、夏士开、万士和、徐南金、王显宗、萧端蒙、杨宗气、王三聘、晁瑮、何光裕、陈以勤、林懋和、王应钟、梁贻如、裴宇、王材、王交、熊彦臣、彭士爵、张铎。命吏部改授庶吉士,送翰林院读书」。【7】
翟銮为李开先同乡,两人相交甚深。他本与夏言不和,这次乘其去位,欲主持「庶选」。孰料圣意反复,夏言重掌内阁,「庶选」大权为夏氏把握,翟屈居其后,心下难免不满。
又当时礼部尚书为严嵩,吏部尚书为许赞,翰林院掌印官为张邦奇,更构成了复杂错综的人际矛盾:许赞与严嵩相仇,严嵩与张邦奇不睦,张邦奇与翟銮,翟銮与许赞,都因种种缘由而心存梗芥,其中较主要的是日渐公开化的夏言、严嵩之争。
让这样一个班子来负责庶吉士之选,拉帮结派,明争暗斗,种种政治黑暗,科举弊端,自是可推想而知之。
《玉娇李》写「贵溪、分宜相构」,其事件,或与这次不寻常的「庶选」有点儿关涉。
庶吉士向有「储相」之称,在明嘉靖间,一般为入阁大拜的必由之路。在辛丑科三十三名庶吉士中,颇不乏后来的政坛要人。如高拱先后为礼部、吏部侍郎,掌詹事底事,
礼部尚书,嘉靖四十五年入阁,对嘉、隆之交政坛影响至大;再如高仪、严讷、陈以勤在嘉靖间也都分别做到尚书或内阁大学士;林树声、万士和后来也官至六卿。
他们执政之时,正内阁乃至整个中央机器中政治倾轧愈演愈烈的历史时期。李开先在这一时期仍念念不忘能被起复,而他所寄希望的同乡好友、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殷士儋却又被高拱等人排挤(最后被迫辞职出阁),竟出现过一次拳战。
若说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会透露一些对这般新贵的不满,应是合乎情理的。
在这三十三名庶吉士中,亦不乏在正史上颇得清誉的鲠直之士,如劾仇鸾「马市」之弊,被廷杖至死的何光裕;如直疏上谏,弹劾「严世蕃窃弄父权,嗜贿张焰」被廷杖谪窜的徐养正,都甚得史家称扬。
在这三十三人中,亦不乏附炎趋势、甘为严嵩鹰犬者如王材、王交、叶镗等,劣迹斑斑,见于史书。
《玉娇李》原书不知散佚何方,由沈氏简略的述写,我们还无法知晓其作者是如何「直书姓名」地来描写这班「庶常诸公」的,更不知是哪些具体的名字、事件被直书纸上,这的确是一件憾事。
1.作者不可能为万历时人,应是熟悉世宗朝事的嘉靖时人,尤其应是在嘉靖辛丑前后的在朝居官者;
2.这位作者对庶吉士之选有着特别的兴趣,应是在翰林院或与翰林院关系密切的官署任职,应对嘉靖辛丑「庶选」的内幕有较多的了解并有自己的看法;
3.这位作者应是既痛恨夏言又憎恶严嵩,把二人都作为自己抨击的对象,其写夏言与严嵩之间的龃龉倾陷,亦可能与嘉靖辛丑的「庶选」相关。
作者同时也是《金瓶梅》的作者,就是「嘉靖大名士」「兰陵笑笑生」。我想说:他就是李开先。反转言之:是李开先写作了《玉娇李》,也写作了《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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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世宗实录>考证》
兰陵笑笑生的《玉娇李》散佚了,他的《金瓶梅词话》却完好地保留下来,给我们
的研究提供了极大的利便。令人惊异的是,在这部书中亦提到了选庶吉士的情况,这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庶选。第四十九回:
蔡御史道:「老母倒也安。学生在家,不觉荏苒半载。回来见朝,不想被曹禾论劾,将学生敝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者,一时皆黜授外职。学生便选在西台,新点两淮巡盐。宋年兄便在贵处巡按,他也是蔡老先生门下。」
据第三十六回,蔡蕴为新科状元,依例进翰林院为编修,自属正常。那位「宋年兄」就未言明其是否取在一甲了。且「同年一十四人之在史馆」,当为该科一甲三名再选庶起士十一名合成之数,更无它解。这是作者无意间的天机泄露,当不可轻视。
查李开先举进士第的嘉靖八年己丑科,正有过一次与此极其相同的「庶选」。此次选庶吉士情况,先是在三月间首辅杨一清上疏,请求世宗皇帝批准「庶选」,《明世宗实录》卷九十九:
甲子,大学士杨一清等言进士改庶吉士,令读中秘书。盖自我成祖始,其所选士或限年或拘地或采名或即取之制策,夫限年则老成见遗,拘地、采名或有偏私之弊,惟取诸制策之优劣者为得。
及孝宗立为定制,每科必选,选止二十人,留亦不过三五辈。今宜于二甲取前五十人,三甲取前三十人,合之得八十,唐顺之等三人已呈圣览甄录,不必复试,其余如例选二十人为庶吉士,自后量晋数人以备任使。
其一甲罗洪先等亦当如旧例教习。臣等又以为天之生才非一端,君之用人非一途,乞勅吏部延访内外诸臣有学行兼备者改任官寮馆职。
上曰:然。取庶起士乃祖宗育才盛典,其如拟行。今后两京及在外官员有学行纯正,堪任官寮馆职者,吏部从公查访推用,勿得徇名滥举。
既然圣上云然,「庶选」也就紧锣密鼓地开张,旬月之间,也就差不多就绪了。孰料期临公布,又生突变,《明世宗实录》卷一百:
己巳,大学士杨一清等奉旨考选庶吉士,以唐顺之、陈束、任翰三人廷试策为上所批奖,即以为冠,而取胡经、卢淮、诸邦宪、汪大受、郭宗皋、蔡云程、杨佑、汪文渊、王表、曹汴、王谷祥、熊过、安如山、郑大同、李实、孙光辉、吴子孝等二十人,疏具其名,因请命官教习。
上曰:吉士之选乃我太宗之制。其在当时固为尽善,但迩年以来,每为大臣徇私选取,市恩立党自此始矣,于国何益?自今不必选留。唐顺之等一体除用。果有才行卓异,学问优正者,吏部举奏,收之翰林,以备擢用。朕意如此,吏、礼二部及翰林院会议以闻。
于是吏部尚书方献夫等议奏曰:馆阁为储才之地,于进士中选俊异者培养其间,以备任使,祖宗之法,诚至善也。迩来收选未公,乃奉行者之未善耳。今奉圣谕不必选留,臣等无容别议。顾翰林员额载之职掌者有数,近以收吉士及选迁太滥,遂溢于常额,官无定员,是非可久之道也。
乞于职掌外量增数员,着为成法,每科一甲三人,有缺即铨注,无缺则添注,余者皆从吏部遇缺推补如诸司例……诏如议行,侍读、侍讲、修撰各增为三员,编修、检讨各增为六员,着为令。
世宗皇帝的改换主意,由批准「庶选」到把选中的庶吉士们一律黜授外职─「一体除用」,这里面有复杂的政治背景,其首先与「大礼议」之后的内阁倾轧相关。
丁未,以廷试天下贡士,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杨一清、少傅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张璁、少保兼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桂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方献夫、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李承勋、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翟銮……充读卷官。
这真是一个空前绝后的读卷官名单,充己丑科座主的大僚中,竟然有杨一清、张璁、桂萼、方献夫等四位吏部尚书,正是当时激烈派系斗争的反映。
议礼派以张、桂为首,此时正大得圣眷,而杨一清则仍居首辅之位。由杨来主持事关重大的「庶选」,理所当然的要遭到张、桂等人的反对,他们也轻易地获取了世宗的支持,于是,业已选录完毕的庶吉士们又散馆另行分配了。
李开先对这次「庶选」的内情知之甚详,这不独因为他是该科进士,被「黜授外职」的庶吉士们是他的同年;更因为所选「二十人」中,有位在后来成为了他极亲密的朋友,其中尤以列名榜首的唐顺之、陈束为最。
开先在为他们写的传记中都提到了这次不同寻常的「庶选」,如〈荆川唐都御史传〉:
廷试二甲第一名……选作庶吉士,一二大臣不相能,遂即罢之。主者犹以二甲前三名制策曾经御览,欲各授以检讨,唐子力请同罢。
开先对唐顺之的「能恬退」是非常赞赏的。越四年,唐顺之、陈束等仍被选任馆职,《明世宗实录》卷一五二:
庚午,改吏部考功司主事唐顺之、礼部仪制司署外郎陈束、户部山西司主事杨沦、兵部车驾司主事卢淮、武选司主事陈节之、河南道监察御史周文烛,俱为翰林院编修。
先是上以翰林侍从人少,诏吏部博采方正有学术为众望所归者充其选,于是部臣疏顺之等十人名上,诏七人改补如拟,其报罢者三人:任瀚、王慎中、曾忭也。仍命更推择志成端慎者数人以备简用。
不详吏部是否又加推择,然李开先在叙及这次考选时却说:
往时翰林,皆由进士上甲与庶吉士两途,圣上以为此不足以尽人,遂更其制,选取十一人,咸自科道部属入焉,而唐子(唐顺之)则由吏部。十一人者,陈束尤相厚,入则陪侍讲筵,出则校仇东观,暇则杯酒欢宴,或穷日夜不休。【8】
此「十一人」,加以罗洪先等三人,便成「一十四人」之数,这便是开先「同年」之在馆职者,与《金瓶梅》中描写恰恰相合!
更有意思的是,唐顺之等在不久后就被逐出翰林院。唐被批为「永不复叙」,在十八年起复为春坊右司谏,又因「请朝太子,遂削籍归」。
同被削职的还有春坊左赞善罗洪先。而陈束亦在入馆不久被黜授外职,「遂注湖广佥事,分司辰、沅,乃五溪故区,而苗蛮聚居处也。……已而有采木之任。」【9】
嘉靖己丑的这次考选庶吉士及后来的选补翰林馆职,与《金瓶梅》第四十九回提到的庶吉士黜授外职是很有关联的,这表现在:
1.这两次考选庶吉士都未能成功:嘉靖己丑科「庶选」的结果是「一体除用」,蔡蕴所提到的「庶选」则是「一时皆黜授外职」;
2.这两次考选庶吉士的作罢,都与朝廷内部的党争派斗相关。「曹禾论劾」,在作者笔下也许并无恶意,但毕竟是一种派系斗争的反映;
3.注意「一十四人」之数。蔡蕴言其同年在史馆者为十四人,李开先则言嘉靖十二年推择翰林馆职十一人,加己丑科进士一甲罗洪先等三人先入翰林,亦恰十四人!
注意,李开先这里所说的「十一人」与《明世宗实录》记载的「七人」不同,这一不同,却给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证据─只有按开先错误的记录,两处数字才恰相符合,则作者非李开先,又能属谁呢?
若是,则《金瓶梅》中文字涉及了嘉靖己丑科「庶选」的情况;如沈氏所述,《玉娇李》中又对「嘉靖辛丑庶常诸公……直书姓名」。
其一为李开先入仕之年,一在李开先罢官之年,应是李开先作《金瓶梅》的力证!
文章作者单位:文化和旅游部清史纂修与研究中心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卜键<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