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典型化的程度尚不够充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31.html
在人物形象塑造上，《金瓶梅》虽然不再是着力刻画理想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神仙鬼怪的形象，而是竭力追求生活的真实，开创了完全以日常生活中真实的普通人为长篇小说描写对象的新篇章。
但是它在追求真实性的同时，却显得典型化的程度不够充分，存在着某些自然主义的倾向。有的学者说《金瓶梅》是「自然主义的标本」，【5】这未免言过其实。
它基本上是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品。但是它确实尚未完全跟自然主义划清界限，带有早期近代现实主义的许多弊病，这也毋庸讳言。
首先，突出地表现在对西门庆、潘金莲等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上，《金瓶梅》作者过分地专注于人的性欲本能，写西门庆如何「有财以肆其淫，有势以助其淫，有色以供其淫」，【6】「潘金莲者，专于吸人骨髓之妖精也。」【7】
肆无忌惮地追求淫欲，不仅是这些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而且成为作者区别人物个性的重要标志。如「金之淫以荡，瓶之淫以柔，梅之淫以纵。」【8】
男女性爱，本是人之常情。它既是人的自然本性，又是跟整个社会生活和人类文化的进步相联系的。把性意识引入文学，处理得好，原可深化对社会现实和人的灵魂奥秘的揭示。
可是把它夸大，把它从社会生活的整体中过分突出出来，加以自然主义地描绘和赏玩，那就难免不堕入恶趣和陷于渲染色情的淫秽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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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金瓶梅》对于性生活、性意识的动物本能般的描写，是贯穿于整个作品的故事情节和主要人物的性格之中，因此把它删掉了就有损于人物性格的表现，而且即使把其中淫秽的语句全部删去，它也不适合广大青少年阅读。
处于发育成长过程之中的青少年，是很难不受其过分渲染的性欲的诱惑，而能够透过其对性欲的描绘，领略其隐约地潜藏于画屏后社会的丑恶本质的。
只有人到中年，娶妻生子，阅历已深，才不致于专注于其对性欲的描写，看了入魔，而能「莫但看面子，要看到骨髓里去；莫但看眼前，要看往脊背后去，《金瓶梅》的描写本身，斯为会看书者矣」【9】这不只是读者会不会看书的问题，而是由于。
存在着人性与兽性、艺术性与道德性的矛盾，在描写手法上有自然主义的倾向。
如作者一方面揭露王招宣府的林太太：「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的菩萨」，另一方面却纯客观地描写西门庆对林太太尽情欣赏的态度和深深陶醉的感受，这怎么能不在读者中煽动起猎奇心和尝试欲，而把人引入魔道呢？
一味地追求生活的真实，赤裸裸地过分突出地揭露人的兽性的一面，而不顾及其社会效果，这是《金瓶梅》之所以长期遭禁锢的一个严重教训。
其次，如果说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应伯爵等主要人物的塑造，还算具有相当的典型性，李桂姐、宋惠莲、王六儿、韩道国、玳安、王婆、薛嫂儿等次要人物，也描写得颇成功的话，那么，从整个作品所写到的827 个人物来看，其够得上典型形象的成功率，还是比较低的。
它反映了作家对人物形象典型化的概括能力尚嫌不足，因此他就比较拘泥于对历史上真人真事的描写。据初步查考，《金瓶梅》中所写的属于真实的历史人物，可列表如下：（省略）
以上有文献记载可查的即多达75 人。10它说明《金瓶梅》的人物形象塑造并未完全摆脱真人真事的局限。
写真人真事，这固然有助于增强作品的真实感，但却不尽符合文学创作典型化的要求。高尔基曾经对那种「感到兴趣的是事实的文学」的说法，提出严厉的批评，认为「这是一种最粗鲁和最糟糕的自然主义『偏向』。」
他说：「文学不是从属于个别事实的，它比个别事实更高。」「文学的事实是从许多同样的事实中提炼出来的，它是典型化的，而且只有当它通过一个现象真实地反映出现实生活中许多反复出现的现象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11】
「假如一个作家能从二十个到五十个，以至从几百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中每个人的身上，把他们最有代表性的阶级特点、习惯、嗜好、姿势、信仰和谈吐等等抽取出来，再把它们综合在一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的身上，那么这个作家就能用这种手法创造出『典型』来，─而这才是艺术。」【12】
《金瓶梅》中所写的人物数量很多，而能成为典型形象的却很少。
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作家缺乏对众多真人真事身上「最有代表性」的东西加以「提炼」、「抽取」和「综合」等典型化的功夫。这是值得我们引以为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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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作者不仅缺少「提炼」「抽取」和「综合」等典型化的功夫，而且对描写如此众多的人物，也实在缺乏足够的驾驭能力，因此在《金瓶梅》中出现了不少人名重复、人物错乱等缺陷。
两个王婆。都是媒婆，一为武大的邻居，卖茶，撮合西门庆和潘金莲成奸的王婆；另一为吴月娘梦至济南云离守处，又见到一个王婆。
这两个王婆显然不是一个人，因为书中从未交代清河县的王婆何时到了济南云离守处。
两个来安。从第15-91 回，共有39 回皆写到西门庆的男仆来安；第68 回却又写黄四的男仆来安。
两个张胜。第19 回写充当西门庆的打手、绰号「过街鼠」的张胜，后跟夏延龄做了亲随。在第87-100 回中，又有10 回写到周秀的亲随也叫张胜。
两个兰花。第89 回写吴大妗子的女仆叫兰花，第94、95、99 回写庞春梅的丫头也叫兰花。
两个金儿。第50 回写鲁长腿妓院妓女叫金儿，第94 回写临清潘家妓院妓女也叫金儿。
两个周义。第97-100 回写周秀的男仆周忠的次子叫周义，在第一百回这同一回中却又写领青兖之兵抗金的将领也叫周义。
两个姚二郎。第10、41、87 回写武大的邻居叫姚二郎，第98 回写杨光彦的姑夫又叫姚二郎。
两个李太监。第55 回的李太监住东京皇城后，西门庆曾在他家住宿。第98 回又有一个李太监被陈东参劾充军。
三个刘太监。第17 回写的刘太监是在东街上住，胡鬼嘴曾住他的房子。第21 回写的刘太监是在北边酒醋门住，李铭曾去他家教弹唱。在第31-80 回中曾先后有十九回出现的刘太监，则在南门外庄上住，是管砖厂的。
三个安童。第7、77 回写杨姑娘的男仆叫安童。第47、48、49 回写苗天秀的男仆也叫安童。第93 回写王宣的男仆又叫安童。
三个来定。第45、46 回写吴镗家的男仆叫来定。第68 回写黄四的男仆也叫来定。第79 回写花子由的男仆又叫来定。
这些人名的重复，说明《金瓶梅》作者只知如实描写，或对次要人物的描写非常漫不经心，而缺乏如高尔基所说的「从二十个到五十个，以至从几百个」同样的人物中，「抽出」「最有代表性」的特征，加以典型化的功夫，以致使《金瓶梅》中绝大多数次要人物都只剩下一个名字，而缺乏活生生的人物个性。
《金瓶梅》中所写的人物错讹、混乱的情况，也是很严重的：
有的人名音同而字不同。如第四回吴月娘的丫头玉箫，第14 回作玉筲；第11 回西门庆的男仆来昭，第16 回作来招；第10 回西门庆结拜的十兄弟中有白来抢、云里手，．．．．．
第11 回又写作白来创、云离守；第65 回写山东兵备副使雷启元，第67 回写同一个雷兵．．．．备又自称叫「雷起元」，第77 回还是这个「兵备雷老爹」，又自称叫「雷启元」；第65回东昌府知府徐崧，第73回又写作徐松。
有的人名音和字皆不同。如第22 回应伯爵称李娇儿之弟、说唱艺人李铭叫李自新，第46 回还是这个应伯爵却又称那个李铭叫李日新；第34 回写来兴「媳妇惠秀」，第39回却又说「来兴儿媳妇子惠香」，第41 回又称「来兴媳妇惠秀」；
第43 回西门庆说：「今日观里打上元醮，拈了香回来，还赶了往周菊轩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才得来家。」
第45 回又写「西门庆道：『我昨日周南轩那里吃酒，回家也有一更天气。』」
第32 回写前来西门庆家祝贺李瓶儿生官哥的有：「知县李达天，并县丞钱成，主簿任廷贵，典史夏恭基」，第65 回还是写这帮人来给李瓶儿吊丧，却写成「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史夏恭棋」。第48 回写「阳谷县县丞狄斯彬」，第65 回却又写「阳谷县知县狄斯朽」，不知他是何时由「县丞」升官为「知县」的？
何时由「狄斯彬」改名为「狄斯朽」的？第67、77 回写钞关收税的钱龙野，第72 回又写作「钱云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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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 回写说唱艺人邵镰，第73 回却又叫「邵谦」。第65 回写莱州府知府叶迁，第77回又写作「蔡州知府叶照」．．。第88回写「铁指甲杨二郎」．，同一回下文又称「杨大郎」，．
第92 回还说：「这杨大郎……绰号为铁指甲」。第88回写陈经济有个朋友陆大郎，同一回陈经济却又称他「二郎」，第92 回又写作「陆三郎」。
第67 回写孟玉楼的「兄弟孟锐」，第92 回孟玉楼却又称「我二哥孟饶」。
第97 回写陈经济在周秀家用的男仆叫喜儿，第98、99 回却又变成了「小姜儿」。
有的名同而姓不同。如第17 回写兵科给事中宇文虚中参劾王黼、杨戬手下的犯罪者贾廉，第18 回却写成王廉。
第68 回写跟王三官一起在妓女李桂姐那儿鬼混的游民沙三，第69 回却变成了何三。
第60 回交代郑奉、郑春是兄弟，第72 回却又写成郑春、邵奉，同一回又把郑春写成邵春。第74 回写的李学官，同一回及第75 回又称刘学官。
在第79回以前，西门庆的男仆叫来昭，在第90 回以后却写作刘昭。
以上人名的错讹，有的可能是由于音同或形似，而在抄写或刻印时造成的笔误；有的无论读音或字形皆相距甚远，显然不大可能是属于笔误，而是反映了作者对一些次要人物的描写，不但没有刻意使他们做到典型化，而且简直有点漫不经心。
它说明文人早期独创的长篇小说，一方面有许多极为可贵的创新，另一方面也还处于艺术上比较粗糙的阶段，作者尚缺乏在一部作品中描写那样众多人物的艺术创作能力。
这也不只是《金瓶梅》作者个人的创作能力问题，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创作《金瓶梅》的时代还不可能给我们贡献一部在艺术上更为成熟和精美的长篇小说。
因为小说艺术的发展，跟任何事物的发展一样，需要一个长期经验积累的过程，包括成功和失败这两个方面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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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周中明 教授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31.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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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4.详见黄霖：〈《忠义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水浒争鸣》第1辑。
5.同注3。
6.文龙：《金瓶梅》第72回批语。
7.文龙：《金瓶梅》第28回批语。
8.文龙：《金瓶梅》第97回批语。
9.《金瓶梅词话》
10.曾吸收了陈诏：〈《金瓶梅》人物考─兼谈作者之谜〉的部分资料，陈文见上海《学术月刊》1987年第3期。
11.高尔基：〈给初学写作者的信（6）〉，《论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
12.高尔基：〈谈谈我怎样学习写作〉，《论文学》。
文章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周中明<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转发请注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