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计4060字)
美国著名汉学家韩南先生1963年在《大亚细亚》杂志新十卷第一辑发表了他的力作《<金瓶梅>的素材来源》一文。由于韩南先生发现了不少以前人们尚未注意到的《金瓶梅》所引录借用的原始材料,即使以前学者们已经发现的,他也往往能从新的角度观察这些素材与《金瓶梅》一书之关系,提出新的问题,所以此文发表二十多年以来,受到国际《金瓶梅》研究者的充分注意,被不少专家征引和讨论。这篇论文对《金瓶梅》的研究作出了突出的贡献。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国内对于《金瓶梅》的研究,在近几年中掀起了一个热潮,成果卓著。但是,对于这部书的作者、版本的探讨所做的工作较多,而对于素材来源的挖掘鉴定尚且不够。我以为,对于此书所引录、借用的材料的了解,不仅仅为判定这部书在艺术上的贡献,推想作者创作动机提供了依据,也有利于解决至今众说纷纭的作者问题(目前有二十多种说法,有的是著专书考定之)。因为,这部书所引录、借用材料的范围,反映了作者的知识范围和阅读兴趣,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推知作者的文化素养和大概身份。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金瓶梅>的素材来源》一文将作者新发现的材料和以前人们已经知道的材料收罗一起,分为七类:一、小说《水浒传》;二、话本故事和公案故事,三、文言淫秽故事;四、宋史;五、戏曲;六、俗曲,七、说唱故事。作者所鉴定、归纳的这些素材,基本上代表了明代文学的各个方面,而第三类(文言故事)和第四类(宋史)最少。第三类主要举了明代徐昌龄《如意君传》中一小段,同《金瓶梅》第二十七回中一小段相比较。其他虽有雷同文字和场景,但作者以为尚无正当理由得出结论:《金瓶梅》的作者利用了这篇故事作为原始资料。第四类举出几条可以由正史考知的人名和事件,但这些人名和事件也可以被说成是来之当时流行的通俗小说或戏曲;即就是《宋史》,也是元人所著,《宋元资治通鉴》则是明人所著。所以,根据这个研究,虽然也可以说《金瓶梅》一书出于明代某一大名士之手,但也可以认为是出于民间作家集体创作。抄撮利用的材料基本上是明代的,最多可以说个别材料来自元代人的著作,其类型大体在俗文学范围之内,这不是民间作家所作的表现吗?①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但是,据我所见,《金瓶梅》一书也利用了宋代的材料,而且是明代一般民间作家不太可能接触的宋人笔记作品。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可以肯定,《金瓶梅》一书借用了北宋刘斧《青琐高议》中的材料。这里可举出两条。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一)《青琐高议·前集》卷七《孙氏记(周生切脉娶孙氏)》,为《金瓶梅词话》第十七回《李瓶儿招赘蒋竹山》部分所本。拿《金瓶梅》所写同《孙氏记》相比较,人物相近、情节相近,有的部分写法也大体相近。下面我们作一对照。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第一,人物设计方面: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蒋竹山同周默——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孙氏记》中周默好方药之书,通医术,《金瓶梅》中蒋竹山亦通医术;《孙氏记》中周默自言“吾且年少”,据书中所写情节,应在三十以内,《金瓶梅》写蒋竹山也说“其人年少,不止三十”,自言“小人行年二十九岁”;周默是“丧妻才经年”,《金瓶梅》写蒋竹山自言.“不幸去年荆妻已故”;《孙氏记》中周默“既见孙氏,心发狂悸”,遂存奸诈之心,设计并私投书柬以挑之,《金瓶梅》说蒋竹山“极是个轻薄狂诈的人”。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由以,上四个方面来看,蒋竹山实即《孙氏记》中周默的转世再生。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51.html
李瓶儿同孙氏——
《孙氏记》中写孙氏年“方二十一”,《金瓶梅》写李瓶儿遇蒋之时自言“奴虚度二十四岁”,大体相若;孙氏的第一个丈夫“年少狂荡不返”,后适一老翁,再后又归周默,《金瓶梅》写李瓶儿第一个丈夫花子虚淫荡无度,常在花街柳巷不归家,结果送了性命,后来又说了一头亲事, “是县前开生药铺西门大官人”,尚未成亲,被蒋竹山弄去(此只就第十七回所写情节言之,《金瓶梅》一书中关于李瓶儿、蒋竹山的故事又有发展,系作者根据全书情节发展的需要另起波澜一实际上李瓶儿同蒋竹山的故事在《金瓶梅》一书中是为后面写西门庆指使地痞草里蛇殴打蒋竹山、砸毁蒋记生药铺作铺垫,是为表现西门庆的横霸服务的,在西门庆与李瓶儿的故事中,这不过是一个小的波澜而巳。作者取现成材料为我所用而能够同全书融为一体,作到天衣无缝,正显示了作者艺术上的创造性,此又当别论也)。
由以上两方面看,《金瓶梅》十七回所写李瓶儿,也是《青琐高议》中孙氏的乔装打扮,改头换面,并非无所傍依,完全自造。
第二,基本情节方面;
这两个故事都是写男女主人公因诊脉而相识,遂生爱慕之心,两个故事都是写男女双方相识之后,先通过请客吃饭以通情款。《孙氏记》写周默怂恿其母请周氏至家“以接邻里之好”,《金瓶梅》则写李瓶儿“使冯妈妈请过蒋竹山来相谢”。
周默多次写信给孙氏,言“今慕子之美色妙年,甘心于一老翁,自以为得意,吾为子羞之”,屡言其夫之不足恋,表现得忠心耿耿,“为孙氏” 谋之。蒋竹山亦“一团谦恭”,盛赞李瓶儿“青春妙龄之际,独自孀居,又无所生,何不寻其别进之路?”又力揭西门庆之短,言“娘子没来由嫁他则甚?”也表现得一片诚心替李瓶儿打算。两个故事中男主人公说话的路数颇为相近;两个故事发展的结果,都是最后结为夫妻(结婚之后一般两个故事的发展各不相同,这反映着《金瓶梅》作者艺术创造的能力,上已言之)。
由两个故事情节中几个最基本的环节也可以看出,《金瓶梅》中《李瓶儿招赘蒋竹山》一段,是由《青琐高议》中《周生切脉娶孙氏》改编、敷衍而成。
第三,行文方面:
《孙氏记》:
(周默)往见其(按指孙氏的丈夫)妻,孙氏卧小榻,容虽不修饰,然而幽艳雅淡,眉宇妍秀,回顾精彩射人。默见之愕然。乃诊臂视脉,久之,日“娘子心脉盛,痰积其中,气出则昏眩。”
《金梅瓶词话》:
请(蒋竹山)入卧室,妇人则雾鬓云鬟,拥衾而卧,似不胜忧愁之状。..... (竹山)因见妇人生有姿色,便开言说道:“小人适诊病源,娘子肝脉弦,......似有郁结于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疟非疟,似寒非寒,白日则倦息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梦与鬼交,若不早治,久而变为骨蒸之疾,心有属纩之忧矣,可惜!可惜!”
二者一为文言,一为白话,繁简有别,行文各异,而安排次第相仿佛。后者由前者化出,是可以看出的。
当然,这两个故事间也有不同处。正是在比较《金瓶梅》与有关原始材料的异同中,才使我们看到《金瓶梅》一书在艺术上的创造精神,看到作者笔法的灵活变化,真是汪洋恣肆,收缩自如,不可以规矩度之,更非东拼西凑、联缓旧文供给书商者所能窥其端倪。
(二)显示着《金瓶梅》作者借滴水以化汪洋之本领的,莫过于对《青琐高议·前集》卷七《赵飞燕别传》中一段情节的铺衍利用。今先摘录两处文字各一段,以明二者的关系,因为在肯定其利用与被利用关系的情况下,才谈得上比较它们的差异。
《赵飞燕别传》:
有方士献大丹,养于火百日乃成,......帝日服一粒, 乃能幸昭仪。帝一夕在太庆殿,昭仪醉进十粒。初夜绛帐中拥昭仪,帝笑声吃吃不止。及中夜,帝昏昏,知不可起。[将半夜] ,或仆或卧。昭仪急起秉烛,视帝精出如涌泉。有顷帝崩。太后遣人理昭仪,且急穷帝得病之端,昭仪乃自缢。②
《金梅瓶》写一胡僧给西门庆助房术的丸药百十丸,自言是“三次老君炼就,王母亲手传方”,并嘱其“每次只一粒,不可多用了”(第四十九回 《西门庆迎请宋巡按,永福寺饯行遇胡僧》)。其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得病》部分写道:
(潘金莲)见他吃的酩酊大醉,也不敢问他。......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得什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那消一盏热茶时,药力发作起来,......那管中之精,猛然一股,邈将出来,犹水银之泻筒中相似.....顾流将起来。初时还是精液,往后尽是血水出来,再无个收敛。西门庆已昏迷去,四肢不收。妇人也慌了,急取红枣与他吃下去。精尽继之以血,血尽出其冷气而已,良久方止。
两相比较,后者是套用了前者的情节,十分明显,无庸多言。
但是,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金瓶梅》作者虽借用了《青琐高议》中这段文字,却根据自己书中情节发展的需要,把它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来所,当中又引进了无数波澜,产生了无数曲折。《赵飞燕别传》的“有方士献大丹”六字,在《金瓶梅》中敷衍成了活神活现、妙趣横生的半回书,关于丹药养炼的一段文字,在《金瓶梅》中换为胡僧论药性、功用的高谈阔论,“日服一粒”在《金瓶梅》中是同一些具体的情节联系一起,自然地体现出来,从四十九回至七十九回之间,大起大落的情节有好几处,并非随便能敷衍得出,《赵飞燕别传》写汉成帝死后“太后遣人理昭仪”(理, 审问也) ,《金瓶梅》中写第二天吴月娘埋怨潘金莲,但前者是汉成帝当夜便死,后者则在西门庆得病后尚有大夫治病、妻妾纠纷等情节,真写得淋漓尽致。所以说,《金瓶梅》中写西门庆之死虽取用了《青琐高议》中《赵飞燕别传》的有关情节,但是,原材料中只一百五十来字, 在《金瓶梅》一书中前后跨三十多回, 不但有关情节太大得到了丰富发展,而且同很多其他重要事件、重要细节描写交织一起。它已成了《金瓶梅》一书的有机组成部分,很难将它与来自其他材料以及作者所创造的情节分离开来。
《金瓶梅》一书取用了《青琐高议》中的材料不止上面所举两条,只是其他的不象上面两条这样明显。总之,《金瓶梅》一书的作者是读过宋人笔记的,而且对有的书还很熟,他不只是在某些地方借用这些古代的材料,而且在全书的情节构思中亦受其影响。根据上面的事实,我认为,说《金瓶梅》是“集体创作”,是“民间艺人的说唱底本”,这个说法是难以站得住脚的。
注:
①五十年代潘开沛先生即认为,《金瓶梅》在成书时抄引了许多话本中的现成素材, 是此书非文人创作,而是如《水浒传》一样属于艺人集体创作的一个铁证。见其《<金瓶梅>的产生和作者》,刊《光明日报》1954年8月29日《文学遗产》18期。
②《青琐高议》引文据董氏诵芬室刻本,所补文字据上海图书馆善本部藏清代钞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5月出版有校点本,可参。
《金瓶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