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永难凋谢的罂粟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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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被列为“禁书榜首”的《金瓶梅》,是一部不宜公开流播的书。改革开放后,全本《金》书虽有刊印,但那仅是供研究者、学者披涉;即使“洁本”,也不应提倡青少年阅读。抑或是为了吸引读者的眼球,《金》书作者不吝笔墨,摛藻雕砌,叠床架屋,写尽了男女交媾合欢的淫姿。说它是一部明代性生活、性技巧、性虐待、性工具、性药品的十全备忘录,当不为过。这对缺乏抵御和辨识能力的读者来说,观看全本《金》书,无疑会起到败坏人心风俗的负面作用。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人看问题,需要三百六十度才算全面。我们在阅读《金》书时,切不可从成堆的性交描写中,忽视、淡忘了它鞭笞和讥讪封建皇权的深刻意义。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某种立国的理论,某种治世的学说,总像黄金一样耀眼且沉重,但它们却常常被束之高阁而不被践行;相反,那些据此或被阉割或被歪曲的谬论,却像灰暗而轻微的牛粪,在现实生活的大地上到处飘浮。如果说《金》书对官商、商官的描写,是射向封建皇权吏治的光焰逼人、睥睨当世的投枪和匕首;那么,《金》书更以一群被淫欲奴役的市井人物形象当作集束“手榴弹”,彻底炸塌了用“宋明理学”作为思想支撑的明朝皇权大厦的根基。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伟大的国家,常常是产生伟大哲人的国度。始出周代的《周易》,至今仍被世界级的大学者们视为东方神秘哲学的鼻祖,其深奥的内核至今仍难破译。《周易》将宇宙乾坤释为阳中有阴,明中有阳,白中有黑,黑中有白,实中有虚,虚中有实,既循序渐进,又相互转化。这些阐释,至今仍是不刊之论。《周易》云:“男女媾精,万物化生。”古人根据《周易》的道理,把人视作一个与宏观世界功能相似的微观世界,把男女的结合视为天地相互作用的小型复制品。天为阳,地为阴,男为阳,女为阴,天与地在雷电风雨中交媾,恰如男女行房阳阴相撞时的“云雨”。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一个哲学命题确立后,常常会被统治者断章取义地为其所用。周王朝把“王”视为天,王代表着最大的“德”。方使“王德”得到最大程度的弘扬,这就需要大量的“阴”去滋补。于是,王便有了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的特权。这些奇数是从古老巫术数字中推演出的。奇数代表自然界的正力,也代表男性及其潜力;偶数代表自然界负力,也代表女性及其潜力。三是一之后的第一个奇数,九是三的三倍,三与九、九与九相乘,便得出二十七和八十一的数字……这等荒唐的数字游戏,这等荒谬的“采阴补德”说,便为“王”提供了偌大的淫乐空间。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崇尚《周易》的孔老夫子,如今已被世界推举为“十大哲人之首”。当年他看到东周王朝礼崩乐坏,王“德”不行,强调治国以“仁”为本,创立了儒家学说。细检儒家的经典,关于性的论述,并不偏激。儒家的另一代表人物孟子说“食、色,性也”,先秦儒家的集大成者荀子也认为“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自汉以来,儒学便成为历代封建王朝治国的理论基础。但历代统治者在利用儒学时,无不削足适履,扭直作曲,有的甚至抽筋拔骨,张大其词。到了宋代,程颢、程颐、朱熹创立的理学渐成气候。程、朱在注释儒家教义时,又掺揉进道家的炼丹术和佛家禁欲主义。这不仅给儒学披上了神秘的外衣,也更助长了封建皇权固有的独裁与专制。特别是程、朱提出“存天理,灭人欲”之说后,在男女关系方面,理学更是强调女性的低下和严格的两性隔离,主张禁绝一切婚床之外的异性之爱。明代仍像宋代一样,将程朱理学当作官方唯一认可的教义。这时,被扭曲了的儒家学说,渗透于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尤其是女人的贞洁,变成了十足的道德崇拜。有关法典规定,女子凡有“无子、淫泆、不事姑舅、口舌、盗窃、妒忌、恶疾”等“七出”之一者,丈夫即可单方面休妻。深藏闺阁、严守贞节、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辱含垢、正色端操、无好戏笑等等清规戒律,迫使女子以“弱”为自身之美,以“柔”为阳刚所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妄图泯灭掉本是与男性共撑人类生命之轴的女子的各种欲望。女人的灵魂,只能在礼教的桎梏中呻吟;妇女的欲望,只能在戒律的箝制下潜伏。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对男子的施性行为,有关法典亦有极为严苛的条文。诸如广置姬妾、爱妾弃嫡、看传奇小说、听淫曲俚词、纵妇女艳装,擅入他家内室、结交嫖赌朋友、议论女子妍媸、遇美色浇连顾盼等等,都有明细的处罚规定。甚至男子做了淫梦,也要算为“一过”。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压抑人性的法典,是一种最大的暴政。如果这种法典仅施于芸芸众生,而对皇室贵胄及达官显爵毫无约束,那就不仅彻底暴露出封建皇权的虚情矫饰和极端脆弱的文化心态,而且也会因上行下效而造成世风的淫靡。历代帝王早已不遵循商周从巫术中推演出的嫔妃数量;其后官佳丽少者三千,多者逾万。明代这种让平民百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让统治者“爱河尽饮”的道学,循的是哪家“天理”?灭的是哪个阶层的“人欲”?这种对狼讲自由,对羊谈驯服的道学,实在是不折不扣、彻里彻外的假道学!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自亚当和夏娃偷吃分别善恶之树的禁果被逐出伊甸园后,性爱便成为有了智慧的人类感情生活的第一需要。它在适应人的动物性本能的同时,也在为人类去寻求自身的永存之道。性冲动是人心理感受中最为敏感的神经元,它比蜗牛的触角还要微妙灵敏。人在这种个体感受中获得的欢乐是最大的欢乐,获得的享受也是最大的享受。然而,人类若不主动地去改善和协调这单纯享乐的肉体之欲,也只能等同于其他动物。伪道学用极为过分的禁锢,试图去泯灭人的性本能,只能会像往空气袋里不断注入不通畅空气。当这死寂的空气越汇越浓时,只消外部投来一根细针,这空气袋便会于瞬间发生爆炸。明中晚期,当上流社会那淫乱的黑幕被层层揭开,当手工业的发展形成了市民阶层,当商品流通使人的欲望空前扩张时,市井中那被压抑关闭了的红男绿女的情潮。像洪水决堤一样倾泻而出,也就不难理喻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69.html

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定为书名的《金瓶梅》,是明朝末叶上流社会的淫乱在市井人物身上的折射和缩影。《金》书是我国第一部以家庭生活、市井人物为主要描写对象的长篇小说,它从“入欲始”,以“破欲终”。书中的金、瓶两女性,是由性压抑者变为性疯狂者的;庞春梅则受淫乱的西门家族传染后,而加入到“性疯狂”病患者的行列。

潘金莲原系裁坊之女,自幼丧父,疼爱她的母亲,曾送她读过三年女学。她九岁被卖到王宣招府乐班,习品竹弹丝,十五岁时王宣招死,她又被转卖给张大户作婢女。张大户的主家婆是个凶狠的妒妇。潘金莲十八岁被“软如鼻涕”、年过六旬的张大户偷偷收用后,遭主家婆百般殴打凌辱。大户无奈,只得将潘金莲赠与武大。宣招府的浮华生活,使潘情窦早开;六旬老叟张大户为之破身,又使她初尝了人间禁果;“三寸丁”武大郎的性无能,使“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的她,不能不产生柴门闭晚、空心网挂、与怨同眠的性抑郁。一心渴望得到性爱的她,在勾引武松未遂后,欲火更烧得她肺焦肝枯。这正如煤炉上加盖反增加内火,情欲念是受到遏制,潘金莲那颗性饥渴的心,就愈发炽热地燃烧。当王婆牵线,她与情场高手西门庆相遇后,使如同一梭一梭织成的布匹那样,把两颗淫心紧紧地织在一起。

李瓶儿初嫁大名府梁中书为妾,粱乃奸相蔡京的女婿。梁的夫人是有名的河东狮吼,曾将府中不少饶有姿色的婢妾打死,埋入府内后花园中。李瓶儿平日住在梁的书房内,仅是一只供梁观赏却很少碰触的“花瓶”。李逵大闹大名府时,梁中书与夫人各自仓皇选逸。李瓶儿死里逃生时,带上“一百颗西洋大珠,二两重的一对雅青宝石”,奔东京投亲后,嫁给花大监之侄花子虚为正室。花老太监虽是个阉人,但花心不死,一直霸占着李瓶儿不放。他不仅上任广南时,将李瓶儿带在身边,即使赋闲回清河,仍让李瓶儿住在他卧室的外间。李瓶儿虽为花子虚的妻子,但实则是花太监排遣性苦闷的工具。加之花子虚是个眠花醉柳之徒,在花太监死后,亦很少给李瓶儿以性爱。李瓶儿虽从花太监那里继承了万贯家产,成为大富婆,但穿金戴银、山馐海错的生活,却填补不了这“怀色不遇”的一代丽人百无聊赖的空虚心灵。由于花太监的性挑逗、性摧残以及花子虚的性疏远,遂使得李瓶儿的性苦闷,更甚于潘金莲。在极度性饥渴的女子身上,会产生强烈的“性磁场”,这是一种常人难以抗拒的力量,它能让欲望战胜理智。当花子虚于家中宴请西门庆、应伯爵等几个结义兄弟时,久慕西门庆床笫功夫的李瓶儿,那女性应有的自我防护系统,竟完全崩溃。她趁西门庆离席解手让丫环密约西门,让西门数度翻墙入室,偷期迎奸。当花子虚让西门庆设圈套气死,欲娶李瓶儿为妾的西门庆因朝中杨戬事事发受到株连,便未能将李瓶儿及时娶进家门。已被西门庆掀起性欲狂焰的李瓶儿,孝服未满便饥不择食地招赘了蒋竹山。蒋是个“蜡枪头,死王八”的性无能者,丝毫不能满足她的性需求。她毅然休了蒋,又死乞百赖地央求西门庆收她为妾,并把全部家资悉数运至西门庆家中,甘当西门的性俘虏……

庞春梅原系西门庆的正房吴月娘的丫头,潘金莲嫁西门庆为五房时,成为潘的婢女。潘为独占西门,很快就与姿色出众的庞春梅结为同盟,主动让西门庆收用了她。从此,她的淫情如蜗牛升壁,涎液不干不止……

环境常常是造成人的命运悲剧的重要因素。金、瓶、梅三女性,由性压抑走向性疯狂,首先是上流社会教猱升木的结果。金、瓶二人,都曾分别在王宣招府、张大户宅、梁中书衙和花大监的官邸生活过,都目睹过其主人纸醉金迷、伤风败俗的糜烂生活。将他们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二律相悖行径,尽收眼底。金、瓶二人,早就看透了上流社会那粉饰外表、糟透其里的庐山真面。明代末期,在龙楼凤阁、朱门甲第中,流传着《胜蓬莱》、《风流绝畅》、《鸳鸯秘谱》、《繁华丽锦》等一批“春宫图”。这些图册,以写实笔法,描尽了男女裸体,画尽了各种性交场景。《金》书中几次提及的春官图,便是由花太监从宫中盗出,交给李瓶儿,李又传西门庆,西门又传潘金莲,潘又独霸起来,交庞春梅保管。从春宫图的传递路线中,我们不难发现淫风的源头来自朝廷。作为倡导礼教的天子和大臣,首先背叛了礼教,这无疑是给“类人猿”穿上了龙袍蟒服,更能显示出他们十足的兽相。

皇权蹂躏道德,市井必会藐视道德。这种从中枢里传导出的道德损害,会使某些人的良知完全泯灭,也会使人性之恶在万物里处处作案。《金》书中的潘金莲,就是一个欲火燃烧起来而不可遏制的超级荡妇。这个“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的天生尤物,既不为男子生存也不为任何人生存。她嫁西门庆不久,便私通仆人琴童,使主母居中,变成了权乐世界;陈敬济到西门庆家不久,她便与之先调情后成奸,使丈母娘的闺榻,化作同女婿颠鸾倒凤的淫床。为满足淫欲,她以各种鄙俗不堪、低贱下流的手段,百般迎合西门庆:夏日里,她寸丝不挂,让西门庆用绞带将其双足吊在葡萄架上,任西门百般摧残蹂躏;冬夜里,为怕西门庆受冻着凉,她主动启樱口当尿壶,让西门撒溺……当一个人变成淫兽时,其行为往往比兽更凶狠。为早嫁西门庆,她用砒霜药死了武大郎;为争得专宠,她驯狮猫吓死了李瓶儿的幼子官哥儿;为泄私愤,她用长舌作利剑,逼得西门庆的姘头宋惠莲悬梁自缢;后来她又以三丸胡僧药,使西门庆与之行房时精干髓竭,即使西门庆几度昏死,她仍强行与其性交,使三十三岁的西门庆,匆匆登上“淫鬼录”……

皇权制度下的社会,是一个男权话语的世界。封建大家庭的一家之主,俨然就是一个“小国王”。这“小国王”在家中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妻妾奴婢,都需无条件地服从他。作为新贵、官商的西门庆,不仅在家是个任意淫乱的”小天子”,在外边也是个为所欲为的“大孽主”。家中虽有六房妻妾,但仍不能满足他的肉欲。伙计及仆人的妻室,诸如宋惠莲,王六儿,贲四嫂,来爵儿媳妇等,都成了他任意奸淫的“性器具”:家中的丫环乃至奶妈,也大都成了他的“拔脓膏药”。这个在家中处处有暖肌香肤、玉体酥脚的色魔,仍不餍足地经常到外边寻欢作乐。他不仅梳笼了歌伎李桂姐,奸了李桂姐的姐姐李桂卿,还包占了妓女吴银儿、郑月儿。西门庆还是个典型的性虐待狂:他曾先后在性伙伴王六儿、如意儿、林太太等人的身体敏感部位,焚烧酒浸的“香马”,恣意取乐。他在首次服用胡僧药,在王六儿身上放荡了大半日后,仍不满足,回家又与刚来例假的李瓶儿强行房事,导致李瓶儿患血崩症不治而亡……西门庆是春宫图的“身体力行者”,为满足兽性,什么下三溢的花样,他都悉数一一试遍。在短短的几年里,他不仅与十九个女子有染,还鸡奸过两个男童……

腐朽的封建大家庭的结构,是没落的封建王朝制度的小小“复制品”。这大王朝的皇帝与小王国的“天子”,实为一丘之貉,一路货色。从这个意义上讲,西门庆虽是个色狂淫魔,但比之建“豹房”的正德,比之聚数千少女的经血炼丹求长生并与之淫乱的嘉靖,比之年有“淫筹”九百余的严世藩,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上流社会的腐化必会导致市井的堕落。朝廷点起一堆“淫火”,市井便必会亮起万盏“欲灯”。在《金》书中所着力描述的西门这个封建家庭中,男的淫,女的淫,仆人淫,丫环淫,除吴月娘外,几乎无人不与“淫”字沾边。

庞春梅为潘金莲第二。在西门家,她与潘一起与陈敬济姘识奸合,嫁给周守备后,她于金屋中仍与陈敬济淫乱,最后患了“色痨”,淫死在周府老仆人之子周义身上。

陈敬济为西门庆第二。在西门家时,他与丫环元宵淫猥,又与小丈母娘潘金莲于花园的卷棚下成奸。他与潘曾隔窗棂咂舌、品箫,不分时间、地点的淫亵。被吴月娘逐出家门后,他又包妓女,奸丫头,恋道士。恶始必有恶终。这风流孽障,最后在周府与春梅淫乱时,因共谋欲杀周守备的亲随张胜被张窥听到,便死在张的鬼头刀下。

在西门的深宅大院里,到处淫欲横流。贲四嫂与玳安、孙雪娥与来旺、吴二舅与李娇儿、玉箫与书童等等,一个个不分主与仆,仆与仆,都是“左右皮靴没反正”的淫乱。即使专为西门庆写礼帖、做贺章的温秀才,也全然不顾知书识礼的儒者身份,成为有名的“温屁股”,不断与书童搞同性恋……

明代中晚期,在堕落与淫乱日益侵蚀着市井社会人心的时候,美与丑,善与恶,都处于一种不可思议的不平衡之中。这时,人的动物性一面,最容易毫无遣盖地显露出来。《金》书中所描写的整个市井社会里,也同样是淫气弥散的“混沌世界”。与西门庆结盟的另外九个小兄弟,无不流连于烟花之寨,睡醉于勾栏柳巷。管砖厂的大监薛内相,竟也举止狎昵,把歌伎牵挂姐“掐拧的魂也没了”;经常出没西门庆家的薛姑子,也愉情养汉;临清码头晏公庙里的道士金宗明,不仅在酒楼里包乐妇,而且还与其师弟鸡奸。有个叫陶扒灰的老头,在《金》书中只露面次,在他当众评判王六儿与小叔子韩二通奸应施以坟罪时,旁观者当即揭发这陶老头,说他儿子连娶的三个媳妇,全让他扒灰了。这对贼喊抓贼者的致命揭短,臊得陶扒灰无地自容,巴不得有个地缝也钻了进去……

画外有画,方是好画;词外有词,方为好词。我们在披涉《金》书时,应把“宣招府西门庆初调林太大”时的一段场景描写,视为《金》书中的一个文眼。林太大在宣招府中与西门庆首次见面的后堂大厅里,正面墙上,挂有王家祖爷大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身影图;迎门的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宇;两壁还挂有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林太太与西门庆就是在这堂厅的内屋里,进行了连野兽都自愧弗如的性放浪。将“节义堂”变为风月场,旧礼教压抑人性,逼人作伪的“精义”,被揭露得淋漓尽致,刻肌刻骨!

“龟”字,在明代以前,曾是一个神圣的字眼,麟凤龟龙,被古人并称为“四灵”。在殷商时,龟壳被用于占卜,龟被视为元气所在。后来,古人还将龟作为墓碑的趺座,印章上也常雕有龟纽。“龟龄遐寿”一词,也常常作为晚辈对长辈的祝福。到了明代,龟的隐喻意义,竟成了人们的忌讳。从《金》书中媒婆几次提到西门庆“养得好大龟”的话语中,我们得知,“龟”此时已成了男性阳具的同义词,龟有俗名曰“王八”。清代的史学家赵翼在一论龟的文章中,诠释了“王八”一词的来由:王八即忘八,即“忘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字也”。晚明以来,“缩头乌龟”“戴绿帽子”“王八蛋”便成了骂人最损的话。

明代学者吕坤在《呻吟语·治道》中云:“变民风易,变土风难;变土风易,变仕风难;仕风变,天下治矣。”《金》书的作者,虽揭示出官风之于民风的极端重要,但面对江河日下的世风,却显得惊慌失措,无可奈何。书中虽让西门庆、陈敬济、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都遭到因淫而死的报应,但除了让人们皈依佛教的老调重弹外,并没提供一点儿治疗社会痼疾的灵丹妙药。那毫无节制的性描写,不仅冲淡了《金》书的批判意义,也限制了该书的流播。《金》书在性解放方面,只有摧陷性,而没有廓清性。文学在直逼人性时,不能放弃对人类精神的关照。建设新的人类精神长城,仍需要新的道德作为基石。在这方面,《金》书似未建寸尺之功……

中国烹饪艺术的精美入化,在世界首屈一指。故有人借题发挥日:“中国文化是吃的文化。”近些年,有饮食文化专家,从《金瓶梅》一书中查找并胪列出,道《红楼梦》比《金》书问世晚了一个世纪,但《金》书比《红》书所写的食类品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国家特一级烹饪师、食文化专家李志刚,不仅有《金瓶梅饮食考》一书行世,而且还经十余载的探究研磨,推出了金瓶梅全宴。“金宴”在一九八八年国际首届华人烹饪大赛中,获一金四银五块奖牌。继而,“金宴”又参加了一九九九年台北中华美食节,连展五天,竟有十二万人前来亲恭其盛,可谓观者如织,食者云从,一时间,成为港澳台地区及东南亚诸国媒体关注的热点。

吃与穿常常能作为一种多元的综合,映现出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社会的光影,人生的色调。《金》书的前七十九回,几乎章章都不厌其烦地写了各种宴会或宴席。透过那些或嚼得两腮鼓胀或喝得双目猩红的大席小宴,我们可以清晰地窥到,在刚刚形成的商品经济的市井社会里,人的生存观念和价值取向,是怎样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嬗变的。

中国经历了漫长的农耕社会。农耕社会的特质是封闭或半封闭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历代皇权为其统治需要,向把逆来顺受的“农”,当作“本”;而将放浪江湖的“商”,视为“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平民百姓老驴拉磨式的生活重复;瓜田李下话桑麻,是芸芸众生的精神寄托,“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一般农家的最高生活目标。在连接京都的大运河未开凿前,临清左近一带,仍处于纯自然经济状态。据有关地方志载,斯时这里“其民朴厚,好稼穑,务蚕织”,“士习诗书,节俭之风自古而存”。当大运河疏浚后,临清这古寂的小城,却一下子变得兴旺、繁华、喧腾、嘈杂起来。

追求新颖、感受奇妙、渴求舒适、企盼富贵,是人类通有的情愫。那些生活清清苦苦、平平淡淡,岁月重叠如同一日的农耕男女,一旦接触到官宦、商贾的奢华生活时,焉能不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看得目瞪口呆。当江浙那溢彩流霞的绸缎,将他们的粗布土衣映衬得暗淡无光时;当水陆杂陈的美食佳馔的诱人香味,隔庭飘进他们那因终年啜食粗米糙饭而嗅觉也显得迟钝的鼻孔时;当西湖龙井、黄山云雾、武夷山茶、老君眉的口感,远远胜过他们粗黑碗里的大碗茶时;当用扬州的胭脂扑粉、杭州的金钗银簪装扮起来的贵妇及歌伎,将当地的少女娇娃比得惭光羞艳时,他们不能不发出枉活于世的喟叹。新的生活方式已悠悠生出,旧的生活困境却迟迟不散,那些难以抵御奢华生活诱惑的稼穑男女,便毅然冲破篱笆墙,纷纷汇入市井中,迅速完成了由农到商的角色转换。据《临清州志》载,当时“逐末者十室而九”。学人也不再“安贫乐道”,官宦也不再“乐治桑麻”,不断向被视为“末”的商贾传秋波,递媚眼。《临清州志》还记载了当时的世风:“……仆也绮罗,婢皆翡翠,陈歌设舞,不必缙绅,婚丧之仪越礼制而不顾,骄奢相效,巧成伪风……”

鲜衣美食、驷马高车、豪宅华舍、顾盼自得、招摇于市,常常是新贵与暴发户所刻意追求的一种“境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是“人上之人”。作为新贵和暴发户两顶帽子同时戴在头上的西门庆,就是这“一富先摆阔”人物中的“杰出”代表。他在刚刚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后,便扩宅修园,大兴土木。《金》书中详细描绘了他所建花园的铺张扬厉:园内建有燕春堂,春光中桃李争妍;筑有临溪馆,夏日里荷莲斗彩;矗有叠翠楼,秋风中黄菊舒金;立有藏春阁,雪地里白梅横玉。园中还修有月窗雪洞,水阁风亭,到处是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既植有南方之蕉棕,又栽有北方之葵榴,“四时有不谢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蔡状元下榻这花园时曾艳羡不已;宋御史多次来这花园做客,还被楼阁内那琳琅满目的书画文物,惊讶得全身怔住。特别是那座“八仙捧寿的流金鼎”,更令其垂涎欲滴,一再暗示西门庆送他一尊……

攀比,首先来自人与人之间占有财富的强烈不均衡。攀比者那雪亮的眼睛无所不察,而眼睛传给心灵的每次颤动都很难平息。蔡状元、宋御史对西门庆这暴发户的富有,产生了心理不平衡;而西门庆赴京给干爹蔡京上寿时的所闻所见,也当会造成他心理的不平衡。蔡京的官邸如同“宝殿仙宫”对西门的刺激自不待说,仅早膳、午餐、夜宴,均有二十四个绝色女子在旁奏乐、侍膳这一点,就会把西门这个尤爱长头发的淫棍,活活羡煞,翟管家请西门用早餐,美味竟也多达“三十来样”……如果把蔡京、翟管家比作地主和中农,这富甲清河的西门庆,充其量也不过是扛活的长工而已。在一个以夸富、比富为荣的浮华社会里,朝廷的大臣会与皇上攀比,各地官员会与身边的富商攀比,大宅门内的仆人会与主人攀比,市井中的穷家会向富户攀比,一级比一级,一层比一层,就构成了晚明社会浓烈的世风奢侈。相互攀比好似一个套结,将各色人等的良知越勒越紧,勒得上上下下都被金钱迷住了心窍。

金钱是市井社会运转的唯一的启动器和润滑剂。《金》书就是以西门庆为圆心,以金钱为半径,画出了一个使大官小吏、小商大贾、男奴女婢、帮闲蔑片、媒婆鸨母、尼姑僧道各色人等都难以跳出的罪恶圆圈儿。在商品经济萌芽期,在官商勾结的社会形态下,腐败是必然的。腐败中最活跃的中介之一就是女色。于是,“权”、“钱”、“色”,便成了三位一体的连体婴儿。

年轻和漂亮是装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宝贵财富,一些市井女子,为改变生活困境,只有把“色”当作商品出售。她们为了能和周围人在生活上一比高下,不惜羞辱与降格,把自己的年轻与漂亮,当作一把热烙铁,去灼烧自己道德与心灵上的最敏感部位。西门庆先后与十余个下层女子交媾,令人唏嘘的是,她们中竟没有一人反抗和拒绝,全都是一拍即合,一见倾心,一面如旧,声气相投。西门庆与女仆人、来旺媳妇宋惠莲成奸时,西门仅是让丫头玉箫送去一匹缎子,宋便在大白天急不可待地赶至西门家的花园内,伫候西门前来播洒雨露。在经常得到西门庆赏赐的碎银、衣物,特别是用八两银子做成的一件头饰后,宋惠莲为了丈夫来旺也有个好出路,她竟只穿裙子不着内裤,随时供西门奸淫。李瓶儿与其幼子宫哥儿死后,奶妈如意儿为常留西门家中,在西门庆为李瓶儿守灵时,仅把她一搂,她便黏鳔住西门不放。为获得更多的赏赉,她听西门说潘金莲在冬夜曾为他吮过尿水,便急忙张口仿而效之……刚进西门家门的女仆贲四嫂,被西门相中,也是百般顺从,干尽了低级下流之事。即使出身簪缨之族的林太太,听皮条客文嫂传信说西门庆要来会会她,为能傍上西门这个新权贵、大财神,竟也提前将冬日的闺阁,收拾得“麝兰香霭,气暖如春”……

在商品经济萌芽期,人的一切肮脏行为,都是因金钱而引起的。潘金莲敢于害夫嫁西门庆,长期的性压抑固然占有很大比重,但西门家的“钱过北斗,米烂成仓”,也是一个很诱人的因素。她每每在西门庆淫荡达到高潮时,总是趁着西门的兴头儿,讨要贵重首饰,华美衣裙。潘金莲还是个视钱如命、根毛不拔的“铁母鸡”。当含辛茹苦将她拉扯大的亲生母亲带上礼品,到西门家为她过生日时,她竟连六分银子的轿钱都不付,甚至还破口大骂并羞辱其母:“没有轿钱就别来……”这认“钱”不认母的骚货,可谓天良丧尽!

身为西门庆二房的李娇儿,听说丈夫要去梳笼她的侄女李桂姐,她对姑侄同侍一夫,不仅不感到羞耻,反而乐得满面春风。为讨得西门欢心,让侄女从西门的钱袋里多抠出些银两,李娇儿忙托仆人玳安,速给家中送去一锭银子,让李桂姐洁樽以候,扫榻以待……

在金钱的诱惑下,邪恶常常穿行于道德沦丧者的血肉与骨髓。他们从不接受良知的拷问。在《金》书中,以色谋财者,最无耻最卑鄙的莫过于韩道国、王六儿夫妇了。这对狗男女将如花似玉的十五岁独生女韩爱姐,通过西门庆卖给蔡京的大管家翟谦为妾,已够下三滥了。当西门庆看上了王六儿,让引线人冯妈去撮合时,王六儿受宠若惊。见面后,立马便做了一场露水夫妻。当王六儿主动向丈夫说破她与西门的奸情时,戴上绿帽子的韩道国,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再三叮嘱王六几,千万不要怠慢了西门这个从天而降的财神爷。从此,韩道国就心甘情愿地当起“活王八”,王六儿更是不断花样翻新地刺激西门庆的性欲。为牢牢拴住西门庆的淫心,她还用自己的头发和五色绒线缠就了一个同心结样的淫具,送与西门庆。披阅《金》书的张竹坡,言“金莲不是人”,骂“如意儿是顶缺之人”、痛斥王六儿是“不得叫做人的人”。女色虽不是金钱的同义语,但女色常常可以化为财富。王六儿就是靠着出卖色相,才过上了小康生活的。西门庆给王六儿买了丫头,让其弟王经进门当了伙计,又花一百二十两银子为其夫妇买了一座宅院,并将丝绸店交付韩遭国经营,还给了他一部分股份。这真是一人售色,鸡犬升天!

在金钱至上的社会里,金钱如同浸油的木柴,会不断点燃和喷射人的欲望的火舌。“色中饿鬼兽中狨”的西门庆,正是靠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才使其占尽花街上风,兽欲得以完全释放的。当他有了官哥儿,向永福寺捐了五百两银子,吴月娘劝他收住花心,多积攒些阴功时,这位看着《百家姓》,烧包得不知姓啥好的淫棍却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冢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姮娥(却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减不了我泼天富贵。”这得意志形的一段表白,就把西门庆这个金钱拜物教徒的嘴脸,勾勒得颊上三毛!

色与钱与权联姻,大都需要中介。《金》书中写了十三个媒婆,她们一个粜风卖雨,架谎凿空,凭着一张说起话来像黄莺打啼的嘴巴,借着把一束稻草说成一根金条的舌头,使一对对淫男浪女,霎时间鲛帐同奸,使一双双孀妇鳏男,眨眼间绣床同淫。她们急匆匆地穿行于市井的大街小巷,仍是被金钱的魔杖所驱使。西门庆死后,撮合山薛嫂在将春梅卖给周守备时,通过卖家压价,买家提价,一下子就赚得了三十七两五钱银子。冰下人陶妈与薛嫂,为撺掇成知县之子李衙内与孟玉楼的婚事,竟与算命先生串通一气,在婚帖上将孟玉楼的年龄属相,改得与李衙内的生辰八字成为最佳配对。哄得李衙内赠了她俩丰厚的银钱与绸缎。在皮条客中,最贪婪最狠毒的莫过于王婆子了。杀害武大她是主谋,潘金莲被吴月娘扫地出门、寄住她家中后,她将潘金莲这个允物,囤积居奇,待价而沽,一面再、再而三地提高潘的卖价,最后竟高于卖主吴月娘定价的五倍。她不惜作奸犯科,冒着杀身之祸,将潘出售给昔年的仇人武松。在王婆子的皮条客生涯中,不知她赚了多少黑心金、昧心银,仅从潘嫁西门又售武松的两次人肉生意中,王婆除首饰、财物外,净赚白银多达一百一十两……

在金钱至上的商品社会里,所谓“友情”、“知已”、“朋友”,仅是一种贪婪、薄情的交易,一种欲望、利益的交涉,也是一种相互之间心照不宣的契约,根本不存在忠诚、牢固与持久。《金》书中写了一批为蹭吃蹭喝蹭色蹭钱而像藤萝一样,依附权势、拥抱金钱的帮闲人物。与西门庆结义兄弟的应伯爵、吴典恩等九个狐朋狗党,一个个都是“弹簧脖子轴承腰,头上插着风向标”的势利眼儿。结义兄弟,本应以年龄排齿序,应伯爵年龄最大,当排为长,而他却置“长幼有序”于不顾,说:“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 在他的一再推举下,有钱有势的西门庆,遂“义不容辞”地当上了这十兄弟的黑老大。最能表现这帮既以酒聚,又以利合帮闲人物之嘴脸的,莫过于《金》书十二回中所描写的这样一个情节了:当西门庆与他的几个结义兄弟,在妓女李桂姐处喝花酒喝得昏天黑地后,临出门时,孙寡嘴赴机把李家的镀金铜佛掖进了裤腰;应伯爵借与李桂姐亲嘴之际,将她头上的金琢针顺手拔了下来;谢希大就手将西门庆的川扇儿藏进袖中,祝实念则乘机偷走了李家的一面水银镜子,常峙节则趁着西门庆酩酊大醉,将借西门庆的钱,提笔写在了西门的嫖账上。

在西门庆生前,这伙帮闲人物,巴不得给其主子舔痈吮痔,即使西门庆放个臭屁,他们也会捧在手中闻香。这帮乌合之众,所以完全撤去人的理性的岗哨,如蝇逐臭,如蚁附膻,全是为了一个“钱”字。应伯爵靠着为西门庆拉生意,买庄园,打官司,从中揩得银钱多多。其家中不仅酒肉不断,且呼奴唤婢。缺米少炊、无立锥之地的常峙节,也因巴结上西门庆,不仅买得一座院落,还开起店铺,当上“小老板”。一介青皮吴典恩,因有西门这棵大树的荫庇,竟也当上了相当于县级干部的清河巡检……

《金》书在第一回中,便开宗明义地写遭:“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书中以众多的市井人物形象,阐释了以钱谋色者,钱尽而情绝,以财交友者,财去而谊断的世态之炎凉。西门庆淫死当天,他的二房李娇儿,便趁吴月娘临盆生子在即、忽然昏迷时,从月娘箱中偷走了五锭大元宝,又重返花街,再张艳帜;韩道国与来保,在从扬州贩货返回临清码头时,途中得知西门庆已死的消息,韩当即将部分布匹卖掉,换银千两,携带他的老婆、西门庆的头号姘头王六儿,一起匆匆远遁东京;来保也趁机藏了八百两银子的货物,叛主而去。

最卑鄙、最背信弃义的当属应伯爵和吴典恩。遥想当初,西门庆对应、吴这两个猪狗不如的盟兄弟,是何等的信任和放纵:当吴典恩进京为蔡京上寿时,吴冒充西门庆的小舅子而得官,西门庆不仅未嗔怪,反而赠银百两让其上任时摆摆酒场。应伯爵在西门庆与干女儿李桂姐淫乱时,乘机吃李的“嫩豆腐”,西门庆不仅不愠怒,反而抿嘴而笑;当西门庆邀其女友、歌伎韩金钏同游郊外内相花园,应伯爵趁韩溺尿、从背后用树枝挑韩的花心时,西门庆不仅末加责怪,反而乐得前仰后合……这一切无不表明,西门、应、吴三人之间的关系,从不设任何篱笆,曾是何等的亲密!可当西门庆淫死后,应伯爵在西门的尸骨未寒就改换门庭,投靠了新上任的副提刑千户张二官,就像往前伺候西门庆一样,百般讨好新主子。他甚至立即将西门庆的三房李娇儿引荐给张二官,让张先奸后娶……吴典恩更是一点儿恩典都无有。当西门家的小伙计平安儿从西门家当铺中,偷得一匣金头饰去宿娼,被吴的巡捕捉到后,吴不但不将缴获的赃物还给西门家,还对平安儿施以重刑,逼其诬陷吴月娘与玳安有奸,妄图敲诈吴月娘的银两……

小人崇拜小人,小人共同崇拜的是“赵公元帅”。金钱虽能收购权势,收购美色,收购朋友,收购体面,但当这些用金钱焊铆起来的人际关系的链环,一旦被外力斩断,顷刻间烟消云散且不说,有的甚至会反目成仇、火中取栗。

在商品经济的萌芽期,社会上的一切都成了金钱的奴隶。在人格市场和商品市场上,人格与商品的估价原则,与骡马的交易、猪羊的出卖,似乎没有什么两样。《金》书的作者,将市井社会中上上下下、形形色色的各式人物,当作一堆堆炸药包,去炸向晚明皇权大厦赖以支撑的“礼义廉耻孝悌忠信”八根理论支柱。《金》书以蔡京、杨戬等一群权奸,否定了“忠”;以众多赃官、贪官否定了“廉”;以孟玉楼、李瓶儿的三嫁及林太太的偷情,否定了“节”;以陈敬济偷丈母娘,潘金莲虐待亲生母否定了“孝”;以来保等人的叛主否定了“信”; 以西门庆奸占义弟花子虚之妻、应伯爵和吴典恩生死易交投井下石,否定了“义”; 以韩道国出妻献女、甘当龟公的齷齪,否定了“耻”。另外,《金》书在十四回中还以花子虚四兄弟,为争夺花老太监的遗产闹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将官司打到东京,否定了“悌”; 在七十一回中,以西门庆私穿何太监赠送的只有王公大臣才能穿的“飞鱼绿绒蟒衣的僭越行为,否定了“礼”。《金》书把明代皇权“八大”理论支柱全部炸折轰塌,留下了一片道德的废墟,在呛人的浓烟和刺鼻的火药味里,仿佛让人们看到了封建皇权的末日......

明中晚期的资本主义萌芽,是在浓重的封建皇权专制的阴影下破土而出的。集聚大江南北大量财富的临清,必然存在着极大的不平等,必然会有畸穷畸富的两极分化。有一个富人,必需有一万个乃至更多的穷人做铺垫。众生之血汗,万民之脂膏,大都流到了贪官、官商官倒们的腰包里。《金》书中提到县以上官吏多达百余人,除曾孝序一个清官不贪,还遭到蔡京的迫害外,其余大官小吏不是靠裙带关系提溜上去的,就是靠用银子买来的。官既然是靠钱买来的,买官者必会变本加厉地在百姓身上敲诈勒索。周守备在《金》书中还算得上是一个“有士君子大节”的官员,他在由守备擢升为山东都统后,一年内却也“撰得巨万金银",装了满满两大车,拉回了清河县.....

在竞争极不公平的商品经济初期,既造成了人们消费上的天差地别,也造成了劳动报酬上的判若天壤。李瓶儿死后,仅买棺材就用了三百二十两银子,买孝布用了一百两银子, 整个丧事下来, 耗银少说也得千两。而当时老百姓的黄花闺女卖给富人当丫头,也不过四两或五六两银子。李瓶儿一口棺材,就能换得六十多个丫头! 潘金莲喂养的狮猫,“牛肝干鱼都不吃,只吃生肉”; 而普通老百姓,病重时“连块腊肉都吃不到”。《金》书中所描写的歌伎,每出场一次, 最低可挣得一个月的生活费,如果能逗得主人和客人高兴或者卖身,那就会以蚯投鱼,赚它个囊满箧丰。书中十几个姿色出众的歌伎娼妓,无不簪花戴翠,满身珠光宝气; 而在西门家宅旁磨镜的老叟, 磨了八面镜子,才获铜钱五十文....

一边是平民百姓的生计无望,走投无路; 一边是贪官、官商的笙笛箫管,酒地花天, 社会安定的天平必然会大大倾斜。《金》书是以金兵南侵,“二帝”被掳收篇的。而现实中的晚明,当万历死后第七年,李自成便义旗高举,一呼百应; 当书商在崇祯年间偷偷刻印的《金瓶梅》的墨迹未干,李自成的义军便攻陷了北京城,清兵的铁骑也闯过了山海.....

我倘样在临清的运河岸畔,心灵中灌满了它那轻柔的波涛。我追寻着思索着,让思想的小舟在感性和理性的长河里沉浮。

这条大运河太古老也太漫长了。自鲁哀公九年,吴王夫差下令凿通了连接长江和淮河的邗沟,到隋炀帝不惜劳民伤财开掘了南达余杭、北至涿郡的大运河,使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得以贯通后,一条伟大河流的交响乐,便回响在东亚大平原的黄金水道里。到了明代初叶,大运河被重新疏浚和拓展, 便将江南和京都紧紧系结在一起。这条在世界上最长最古老的大运河的缔造者,是千千万万的民众。是他们用如同运河一样流淌的血水和汗水,在灌溉着两岸沃野的同时,也滋养着一个民族的灿烂文化。大运河是一条斩不断的水流,关不住的水流,冻不死的水流,是一条将北国的粗犷与南方的妩媚相互融合的水流,也是一条把历史与现实昨天与今天,永远链接的水流,更是一条见证岁月和历史的水流。它告诉我们,自明中晚期以来,正是因为它过多地承载了封建帝王及达官贵人们的铜臭气、珠宝气脂粉气、酒香气,才数度断送了我们这个古老民族与世界工业文明早日汇流的机遇。

如今,电动火车的逐日追风,高速公路的纵横交织,万吨巨轮的劈波斩浪,超音飞机的腾云驾雾,使得大运河已基本完成了它那如牛负重般的历史使命。但它的漫长与崎岖, 青春与迟暮, 将永远大写在中华民族那厚重的史册里。

饱蘸着大运河之水写就的《金瓶梅》,是一部明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作为明代的经济名城、《金》书主要故事发生地的临清,今天虽已失缺了它往昔名声的响亮,但临清钞关、水闸、挖码头时堆起来的长长的土山等遗迹,以及晏公庙遗址上的苍劲的古槐,却仍像一个个历史老人一样,在向人们讲述着《金瓶梅》里所曾发生的故事。这些故事,能够让我们穿过时空的隧道,用理智的目光,刺透历史的浓雾,去品评昨天,断想今天。

站在这古老的运河之滨,我想起恩格斯的一段名言:“人是从动物发展出来的,这点就已决定了人永远不能完全脱离动物所有的特性,所以问题只是在于这些特性多些或少些,在于兽性成人性的程度不同。”一代哲人的话告诉我们,禁欲和纵欲,都会将人类世界扭曲。横流物欲的一尺尺进逼,会使人类精神一寸寸退缩。而物欲的节制有度,常会使人进发出美德的火花。《金》书中的蔡京、西门庆、潘金莲们的尸体,虽早巳化作累累白骨,但他们物欲的丑恶,淫欲的肮脏,随时都能死而复活,睡而苏醒。面对当今某些人的利令智昏和花魔酒病,如不给以唾弃和鞭笞,如不用健全有效的法治去替代人治必然会使更多的人,被极度膨胀的欲望的魔爪,死死地拽住衣角,一步步拖进罪恶的深渊……

岁月的黄沙,无法湮没《金瓶梅》那“象外生义”的厚重生命;历史的尘土,也不能掩盖《金瓶梅》那“神警骨峭”的批判力量。

《金瓶梅》既是一株媚中含毒永难凋谢的罂粟花,也是一朵伴随着人类走向永恒的“警世之蕾”……

(2004年9月6日于济南)


1,拙文中所引的故事、人物、情节及人物对话,皆以齐鲁书社一九八九年出版的《新镌绣像批评金瓶梅》全本为据。引文中的谐音字、借字、俗写字,笔者未敢改正,敬请读者谅之。

2,朱厚熜作为兴献王朱祐杬的儿子,因其堂兄正德帝朱厚照无子嗣,才“检漏”当上皇帝的。朱厚熜称帝后,为归入“正系”,欲将已故的兴献王,追尊为“皇考”,迎进太庙,而将当过皇帝的朱厚照之父朱祐樘称“皇伯考”。一些大臣纷纷上疏反对,也有一些像严嵩一样拍皇帝马屁的官员,上疏为朱厚熜辩护。刚登基不久的朱厚熜下令,逮捕了反对他的官员二百二十人,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受杖。有一百八十余人被施以杖刑,中有十七人被打死。后人称此为“大礼仪之争”。

金瓶梅

《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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