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永难凋谢的罂粟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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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初冬,身居京都的我,忽接家乡五莲一文友寄来的邮件,内有一书为《金瓶梅作者丁惟宁考》,书中夹有一函云:由中国金瓶梅学会与五莲县政府联袂举办的第四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日前在五莲召开,会上部分学者、专家经过大量举证,认定《金瓶梅》为《续金瓶梅》的作者丁耀亢之父丁惟宁所著。丁惟宁乃明嘉靖乙丑科进士,曾官至监察御史,后蒙冤罢职归乡赋闲。考证者认为,《金》书是丁惟宁在五莲九仙山下丁氏家族于明代石筑的别墅里写就的……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读罢此信,我惊奇得口舌打结,头顶不啻响了个炸雷。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二00二年盛夏,我应山东临清市主要负责同志之邀,前去采风。刚至下榻处我印发现:放诸案头的竟是一本《临清与金瓶梅》。前五莲赠书我阅后信疑难决,今临清书又以大半篇幅,考证出《金瓶梅》作者为谢。谢榛以诗名噪一时,是明代“后七子”的中坚人物。对《金》书作者的“谢说”,我早有耳闻,但读罢考证谢榛的多篇文章,亦难心悦诚服……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我知道,关于《金瓶梅》的作者,历来都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自清康熙年间有人提出“王世贞说”,二百余年无人驳倒;直至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郑振铎、吴晗等否定了“王世贞说”后,五十年代中期则有人提出“艺人集体创作说”;改革开放以来,关于《金》书作者的推测,又相继冒出“李开先说”“贾三近说”“屠隆说”、“王稚登说”等等,使《金》书作者竟达到五十余位!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这是一种极为奇特的文学现象。它既说明《金》书有着令人无法抵御的艺术魅力,又表明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当今,一股新的《金》书研究热,正在我国悄然兴起。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真正的文学作品,是作家用心灵的雨露乃至血汁浇灌出的花朵。这花朵并不遵循自然界荣枯绽谢的规律。普希金曾充满自信地宣称:“我的灵魂在百音交响的竖琴中,将比我的遗骸活得更长久,能逃避腐朽与灭亡。” 这位俄罗斯旷世文豪告知我们,时间对文学艺术的筛选是极为严酷无情的。时间会使一些没有色彩,没有光影,鄙陋、傲慢乃至用虚假的充沛精力写出的平庸之作,朝开暮谢,零落成尘;时间也常将一些“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刘勰)”,“真文不媚时,甘受人弹戈(孔尚任)”的艺术奇葩,永不枯萎凋敞,散发着永恒的色彩与声响。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被清人张竹坡称作“天下第一奇书”的《金瓶梅》,就是一部无论历史如何变迁,时尚如何嬗变,都能给社会借镜,给世人以警示的不朽巨著。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金瓶梅》成书不久,有缘得之一睹的文人墨客,即对其臧否有异,月旦不一。明“公安派”文学代表人物袁宏道,在仅得到半部手抄本“伏枕略观”罢,即盛赞《金》书“云霞满纸”。袁氏读得全本后,又称《金》书与《水浒》同为“逸典”。同时得到手抄本的大书画家董其昌则认为,《金》书为淫书,“坏人心术”,“决当焚之”。在与袁、董迥然不同的观点之间,东吴弄珠客为《金》书所写的序言,倒算得上不偏不倚,激浊扬清。弄珠客首先判定《金》书为“秽书”之后,便宕开一笔,云:“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喜欢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一部《金瓶梅》,怎一个“淫”字了得!《金》书作者,那秉笔血淋淋社会现实的果敢,那直逼人性之恶的无畏,自然会被封建统治者所不容。在清代,《金》书一直被列为禁书之榜首。但仍有一些研究它的士子才人,在文字狱的屠刀下,做着险峻峻走钢丝般的游戏。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当属张竹坡。他在《金瓶梅读法》中指出:“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全传,都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又说:“我看此书,纯是一都史公文字。”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70.html

辛亥革命,终使中国封建统治的漫漫长夜露出第一抹曙色;“五四”运动,又使古老的华夏文明与现代世界文明,在剧烈的冲撞中试图接轨换岗。扼杀、禁锢人性的中国封建礼教的索链沉重而久长,堪称世界之最。砸烂旧枷锁,开创新文化,便义不容辞地落到一批最先觉醒的博学多才之伦的肩头,他们自然也会把目光瞥向对封建文化大厦有着炸药包威力的《金瓶梅》上。对《金》书的研究,新文化运动的主将陈独秀、鲁迅、胡适推毂于前,吴哈、郑振铎、施蛰存、冯沅君、阿英等相继于后,他们既对《金》书钩稽源流、考刊作者、判定成书年代,又揭橥其离经叛道、标举灵性之内蕴。

《金》书作者是背着杀身之祸,笔耕砚田、缀字成文的。他抛下一个“兰陵笑笑生”的化名,给中国文学史留下了难以破解的“斯芬克斯”之谜。兰陵笑笑生所以隐姓埋名,藏形匿影,玄机不露,无疑是因了一种策略性的自我保护。“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一批中坚,尤其是建国前后的部分文史学家,他们摩挲古籍,沉潜史册,遐搜博采,无不对《金》书进行了锲而不舍的考究。他们对《金》书作者之谜虽未得出确切的破解,但凭着谨严笃实的学风,使《金》书的研究成果依然绚烂可观。吴晗、郑振铎等大学者对《金》书之成书年代及“以宋讥明”的考证,言之凿凿,至今无人能推翻。特别是鲁迅对《金》书之“同时说部,无以上之”的评介,更是深中肯綮。

改革开放后,言路广开。世界文化史上最荒谬最错乱的“十年浩劫”,终于一页一页地翻了过去,这就为《金》书的研究,开辟了一个宽松而全新的环境。一大批《金》书研究者,从地域、方言到作者,从政治、经济、宗教到制度,从民俗、服饰、饮食到性学,进行了多渠道、多层次、多视角的考稽。他们或放谈时政,或针砭末俗,或玩味世态,或评点人生,可谓孳乳繁衍,百体纷呈,代有名家,形成了一股继“红学”之后,蔚然大观的“金学”热。

近年来,报章披露了毛泽东对《金》书的评价:《金瓶梅》“写了明朝真正的历史。《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老人家这一宏论,更使得“金学”研究,如水益深,如火益热。

《金瓶梅》是山东方言的“活化石”。其作者是明嘉靖、万历年间的齐鲁文士或久居山东之墨客,当是不争之论。

有关《金》书故事发生的背景地,虽曾有“扬州考”、“淮安考”、“徐州考”等,但认为《金》书是大运河文化的产儿,却是异口同声,同功一体。过去与当今的不少“金学”家,把《金》书故事的发生地指认为山东临清,我深以为然。

临清是一座明代文化的博物馆。一部朱明王朝的兴衰史,在临清浓缩。

临清地处会通河(东平至临清山东段运河)与卫河的交汇处。山性使人塞,水性使人通。自明初会通河疏浚后,骤使临清成为“居神京之臂,扼九省之喉”的京杭大运河上的第一大码头。作为黄金水遭上的临清,是明代贯通东西南北的水路要冲。江南、山陕、辽东、齐鲁的丝绸锦缎、贡粮税银、青瓷碧茶、玉石珠宝,薪炭铜铁、竹木棉麻、兽裘羊毡、山珍草药、盐糖油醋、时令瓜果、百货器物,无不在临清集结转运。当时的临清运河里,北上的漕船,南下的货船,首尾相接,来往如梭;那官船私货,私货官船,樯帆为路,碧波为程。这就使得临清在明朝中叶,变成一个新兴的商业都会。

在市井社会与农耕社会之间骤然形成的大反差中,在宋明理学与商业文化所产生的抵牾里,人的欲望之口在不停地张合,贪婪的手指在急剧地颤抖,这就使得繁华的临清,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纷扰和错乱。这一切都会为《金》书的作者,去描绘一幅封建社会的“末世放浪图”,提供了俯拾皆是的色彩与染料。

历史是顽强的。它的车轮虽有时会穿过沼泽泥淖,有时会隐入山谷丛林,有时会驶进兵燹与战火,有时会辗过天灾与人祸,但它在行进中总能留下或多或少、永难抹去的履痕。《金》书中所描绘的一些民间习俗,至今仍在临清承传绵延。《金》书中多次实写的临清钞关、临清码头、临清闸、晏公庙、广济桥、土山、流沙河、箍桶巷等二十余处遗址故迹,虽经岁月的风剥雨蚀,但至今或犹存于世或留有残迹。今属河北邢台市管辖的清河县,距临清五十里,并不濒临运河。《金》书常写到的清河守备府、莲花庵、砖厂等地点,也只能在临清找到它们的遗存。凡此种种,无不佐证:《金》书明写清河,实写临清,笔描开封,实指北京。

《金瓶梅》不是栽植在人类精神家园中的菩提树,而是在人性生态大恶化环境下,于商品经济的萌芽丛中,冒出的一株既斑斓夺目又含有毒汁的罂粟花。

不朽的文学巨著,常常是读者解读社会与人生弱视力的放大镜与望远镜。读者常能借助“放大镜”下形形色色人物形象的投影,观照出无奇不有的花花世界;也能凭借“望远镜”对视力的延伸,在历史与现实的经经纬纬里,窥得作品深藏的意蕴。《金》书问世四百余年来,某些能得之一阅的读者,仅是对充斥于书中的淫乱情节去欣赏、玩味。这种或食而不化或邪魔入里的阅读,实则是没有从《金》书作者所构筑的迷窟里钻将出来。

《金》书不仅是一部“究天人之际,通今古之变”的大书,更是透过封建社会未世的市井人物风俗画,射向腐朽皇权的一支极具穿透力的嚆矢。

宋时的山东段运河,早成废流;元代重凿后,因黄河泛滥成淤又成为干河。《金》书的研究者们,从书中多次提及的“朝廷运河初开”等字眼里,从明代始有的专为买军马而储银的“太仆寺”等称谓中,从大量烙有朱明王朝中晚期印记的情节和细节间,断定《金》书写的是嘉靖至万历年间的事体。

由放牛娃、贫僧登上九五之尊的明开国皇帝朱元璋,和他在“靖难之役”中夺得皇位的儿子朱棣,在历史上,都算得上是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然而,封建皇权制度那任何金石药散都不能医治的痼疾,也未能使朱明王朝逃避开它所固有的兴衰周期率。在“朕即国家的”封建社会里,国家的头号敌人是暴君和昏君。所谓昏君和暴君,是指那些为了最大程度上满足自己无限膨胀的各种私欲,而将国家纲纪、法度当成稻草人一样随意践踏的帝王。

明自正德帝朱厚照以降,上至朝廷庙堂之宇,下至五侯四贵之阁,到处都弥散着浓烈的膏腴锦绣、声色犬马、挥金如土、隋珠弹雀的奢靡之风,究诘其风源,首先来自作为国家头号人物的朱厚照。

朱厚照在为东宫太子时,就在以刘瑾为首的史称“八党”、“八虎”大监们的教唆下,放鹰逐兔、走马斗蟀、宣召歌伎,狎昵媒亵,耽于逸乐。当他坐上龙墩,后宫虽有佳丽三千,但仍难满足他的淫欲。在“八虎”的陪同下,他完全不顾天子的颜面,时而出没于楚楼秦馆、时而走游于花街柳巷,醉眼矇咙里,还经常闯入民宅,奸淫良家女子。为掩饰其寡廉鲜耻的禽兽行为,他先是罢免接着又不设专事皇帝起居注的“尚寝诸所司事”这一官职。

刘瑾生于陕西,自阉进宫前乃一目不识丁的青痞无赖。但因他极会溜须拍马、望风希旨,竟成为朱厚照难离右左的“私爱”。正德二年八月,在刘瑾的撺掇下,朱厚照下令在西华门外,建起一片金碧辉煌、勾连栉比的殿宇。殿宇两厢设有琼宫仙阙般的密室,一厢置有虎豹狮熊之猛兽,一厢藏有雪肤玉貌之美女。人称斯殿为“豹房”。朱厚照自豹房建起后,便昼夜浸淫其中。他先从猛兽那里获得感官刺激,继而便在美女身上放浪形骸。锦衣卫都督同知于永,也是个摇尾乞怜、做小伏低的无耻之尤。为邀买帝心,他向来厚照进言称,西域女子,不仅体白肩圆,袅袅婷婷,且善解风情,胜似汉女百倍。朱厚照听罢大悦,速命于永前去寻觅。于永在京城奔波数日,终在达官贵人的府第内,觅来一群能歌善舞的西域丽姝。朱厚照一看,个个妖冶绝色,遂留之豹房,待如嫔妃,不分昼明夜暗地与之交欢媾合……

一切有生之灵,都有着从异性那里获得快乐的本能。作为有意识的人来说,除非理智让他懂得什么叫“过度”,不然他永远不晓得什么是“满足”。朱厚照有玉皇金印握于掌中,有阉竖佞臣阿其所好,自会更加恣意妄为地放诞比虎豹还要百无禁忌的本能。于永献西域美媛不久,朱厚照又敕令礼部移文各布政司,精选全国各地通晓技艺的女子进京。一时间,日有百名优伶进京待召。豹房之内,整日管弦丝竹,音动梁尘;红唇粉靥,莺声呖呖……

除纵情声色外,朱厚照还大兴土木。他先后下令工部大修了太素殿、凝翠殿、昭和殿、光霁殿等等,凡皇家的御用场所也大都或扩建或修葺一新。如此的大肆挥霍,必然会导致国库空虚。朱厚照虽几次下令在全国增税加赋,但国家财政仍是左支右捂,捉襟见肘。面对“天字号”工程,工部大臣不敢停工,便奏请朱厚照采取卖官之策,来弥缝国库之缺漏。朱厚照当即准奏,遂开了明朝公开标价卖官之先河。朱厚照将卖官之权柄交给刘瑾。刘瑾是个满身铜臭、见钱眼开之徒,谁给他的贿赂多,他就把乌纱帽扣在谁的头上。一个名叫刘宇的低级官员,贿刘瑾黄金万两,当即被封为兵部尚书。狐假虎威、手眼通天的刘瑾,借此机会,敲诈勒索,大发卖宫横财。各地布政使晋京朝觐,刘瑾是不可逾越的第一道关口。朝觐者至少要向刘交上献金两万两,否则不是官帽丢失。就是引来杀身之祸。布政使们只得向京师的豪富之家举借,复职后再取官库所贮加倍偿还。时人称此为“京债”。由于卖官鬻爵之风盛行,致使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有“文官目不识丁,武官不发一矢”的丑闻与荒唐。

当罪恶戴上皇冠,当造孽披上龙袍时,国家任何纲纪的利剑、法度的长矛。都必会被一一折断;当声色贷利成为帝王支配全部生命力的动机时,他必会将人性之恶释放到极致。朱厚照是个恨不得将天下美女全部搜来,供他一人淫乐曲皇帝。朱厚照尤喜巡游,在出巡时,他不仅到处猎艳,还广搜异禽猛兽,珠宝珍玩。正德十二年,身为都指挥佥事的武将江彬,又投来厚照所好,在塞外宣府城内,建了一座与西华门外“豹房”毫无二致的镇国府,使朱厚照在观赏猛兽的同时,又尽享塞外女子之禁脔……朱厚照对进献美女的官员,赏赐极厚。延缓总兵马昂犯罪被罢官,但他将色艺无双、已婚怀孕的妹妹从妹夫家中夺来进献给朱厚照后,马昂不仅官复原职,还意外得到朱厚照御赐的华宅和蟒衣。朱厚照巡游时,其宠臣江彬便带士兵到处抢掠美女,不管官家民家,已婚未婚,都兼收并蓄。正德十三年三月,朱厚照出巡昌平、密云时,沿途掠得良家女子数十车。更令人发指的是,朱厚照在正德十三年一月出驾塞外宣府时,竟将掠来的几百名妇女置于装饰豪华的车辆里,并掺进一些和尚,强令他们袒裼裸裎,打情骂俏,使皇家的斯文荡然无存……

一个人的德行及生活方式,既取决于他所处时代的氛围与习气,也取决于他骨于里和血液中所承传的种种物质特征。嘉靖帝朱厚熜的所作所为,便深深印证了这样的道理。正德帝朱厚照因巡视江南取乐时落水受惊,回京不久便死于豹房。因其过度淫乱,末留子嗣,其叔父兴献王的儿子来厚熜承袭皇位,登上大宝。这位在藩王府钟鸣鼎食、肉山脯林中长大的膏腥子弟,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色鬼。他登基不久,就因纵欲过度生过几场大病。嘉靖三年冬,他听说江西道士邵元节工于炼丹,胸有长生之术,便急召邵进京。在邵的授意下,朱厚熜先后在钦安殿、内皇坛、乾清官、坤宁宫、五花宫、西暖阁、东次阁等处建醮设坛,祈求神仙佑其长生。整个紫金城内经常是红烛高烧,香烟缭绕;老道士手执法剑,嘴里念念有词,小道士击鼓敲钟,咚咚有声。一片威严肃穆的皇家禁地,竟变成跳神弄鬼的大道观。仅皇宫内的祷祀活动,每年就耗用黄蜡二十余万斤,白蜡十多万斤,各种香料数十万斤……

嘉靖十八年,邵元节病死前又向来厚熜推荐了一方士陶仲文,陶画符念咒、阿谀逢迎的本领,更胜邵元节一筹。陶教唆朱厚熜用童女初至的经血做原料,制作“元性纯红丹”,说服后可长生不老。于是,朱厚熜便传谕全国各地官员,挑选即将初潮的少女进京。三年之内,便有数千名民间淑女被召进宫内。这些女子,充当着采经血炼丹和供朱厚熜淫乐及做奴婢使用的三重身份。明“后七子”的领袖王世贞,曾写一《西城宫词》,记述了这些少女的悲惨遭遇:

两角鸭青双结红,灵犀一点未曾通。

只延身做延年药,憔悴春风雨露中。

嘉靖二十一年初冬的一个深夜,这些奉旨进京的民间女子因不堪凌辱,便发动了史称的“壬寅宫变”。十几个宫女,乘朱厚熄熜淫乱后酣睡之际,先用黄绫蒙其脸,又用长绳勒其颈。因宫女们慌乱中结绳时误栓为死扣,只将朱厚熜勒昏,并未勒死。朱厚熜被大监救活后,参与宫变的宫女全部被处死。

吏治腐败是封建皇权制度的最大腐败。官员任免,常是皇帝一人钦定。若是遇上明君,还尚能唯才是举,因能受任;要是碰上昏君,则断然会呼朋引类,任人唯亲。这必然会造成“用不才之士,才臣不来;赏无功之人,功臣不劝(唐王维)”的混乱政局。朱厚熜从称帝到死一直沉湎道教,始终与一批窃幸乘宠的道士沆瀣一气。他曾拜邵元节为礼部尚书,给一品服俸;后又尊陶仲文为帝师,并接连加封陶为少保、少傅、少师。一个道士将“三孤”尊号集于一身,这在朱明一朝,是绝无仅有的奇闻。陶仲文的子孙、徒弟,也大都被封官加爵,白日飞升……

卑躬屈膝、谄媚求荣从来不会出自正直、纯净的心灵。见朱厚熜对道士是那般尊崇,委官授职又是那样的昏聩,一些心地卑劣的无耻之辈,也纷纷赞玄奉道,不惜缩小和出卖自己的灵魂,削尖脑袋钻进皇权政治的核心。

严嵩本乃弘治十八年进士,因在嘉靖初登基时发生的“大礼仪之争”中,不顾礼法,为朱厚熜辩护有功,被擢升为礼部侍郎,转南京礼部尚书。严嵩见嘉靖帝痴迷道教,便常献“青词”,以悦帝心。“青词”是祷祝神仙的文字,因写在青藤纸上,故称“青词”。青词要用骈体文去写,读来须抑仰顿挫、辞采飞扬。进士出身的严嵩,便焚膏继晷,雕章镂句,使出浑身解数不断向朱厚熜献青词。这名为写给神仙的青词,实是唱给嘉靖帝的颂歌。颂歌盈盈,乐煞了“活神仙”朱厚熜。他便将严嵩调至京都,委以当朝首辅。严嵩独揽朝纲,竟哄得一心修道的嘉靖视他为掌上珍珠一般。奸相治国,使得官场丑闻百出,民不聊生;也使得边患北来,倭寇东侵,国将不国,朝将不朝……

英国人哈伯特说:“一个父亲胜过一百个校长。”反言之,一个淫乱、骄纵、奢华而无教的皇帝,必然会濡染出暴殄天物、虎狠狼贪的不肖子孙。嘉靖帝因服丹中毒崩殂后,其子朱载垕在位六载,也因荒淫无度而中年短折。十岁登基的万历帝朱翊钧,在亲政后便暴露出其从祖辈、父辈那里承传下来的贪多务得、荡检逾闲之本性。他日夜躲在后宫,美姬常拥,纵淫作乐,动辄大醉,醉后必怒,太监、中官,常因此而毙命于杖下。万历还抽鸦片,玩花鸟,更醉心于珠宝珍玩。他二十二岁时,便开始为自己修建被后人称为“定陵”的墓地。定陵动用工匠三万,历时六载,耗银八百余万两,这相当于当时全国田赋两年收入的总和。万历对钱财的奇贪,可谓敲骨吸髓,前无古人。这位曾二十五年不临朝的皇帝,尽管极少过问军国大事,但对“赵公元帅”,却比历史上任何一位皇帝都顶礼膜拜。他敕命赋官“税不止商”,连百姓走船行车、养鸡饲鸭、拦马圈牛、起房架屋,也必得交纳税银。税吏过处,“百用乏绝”,“十室九空”。万历这位无耻的皇帝,还全然不顾封建社会君臣之名分,竟然在宫中聚赌当庄家,赢臣下的银钱。更有甚者,他还暗示矿监们以探矿为名,到处开掘古墓,搜挖金银玉器等陪葬品,使富有四海的皇家,变成一群盗墓贼……

明中晚期皇权政治的极端腐败,必然会熏染着王府贵胄,浸染着六部九卿,感染着胥吏隶役。在九十九个贪官及享乐者面前,那不贪不乐的第一百个,便必会被视为“异端”。于是,整个官场便你贪他贪我也贪,不贪白不贪;我乐他乐你也乐,不乐白不乐。

封建王朝最看中的是一个“权”字。朱元璋在开国之初,为防止藩王割据威胁皇权,在权力方面对诸藩王法禁极严,使各藩王府几成一种政治摆设,而在俸禄方面又极优厚,朝廷还专门赐予诸藩王府乐曲、乐户,让藩王们在温柔乡中消磨掉政治野心。明中晚期,各藩王府无不过着“金钗象管,乐奏钧天”、“人乳蒸肉,牛心作炙”的靡丽生活。嘉靖帝好道,王公贵族们也大炼金丹。封国在武昌的楚王朱英[火佥],把大量金银财宝交付道士,以期炼出延年益寿的丹药。楚王府的前庭后院里,正殿偏宇旁,到处矗立着炼丹炉,整日烟熏火燎,使华美的藩王府俨似一座砖瓦窑……

三公六卿在贪婪及享乐方面,严嵩及其于严世藩,当为无出其右者。作为采花大盗的严世藩,称得上一日三餐有美酒,一夜三度做新郎。他在一年之内竟作践蹂躏美女多达九百六十余人。更为下流、卑污的是,严世藩还将与其交媾女子的姓氏、籍贯、身条容色及淫乱过程,俱写在纸上,并藏之金匣。后人将这种“性交记录”,斥之为“淫筹”……

封建社会中的知识分子,大多是喝着儒家文化的乳汁长大的。儒学让人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他们身上,不乏儒家提倡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使命感。当君王昏庸时,他们当中也不乏以死进谏的耿介之士。在明代中晚期,当丑恶像一个巨大的枢纽,旋转于皇权的天门时,面对权势那沉重的铁墙,士大夫那“济世拯民”之心,只能柔软得像一只只绣花枕头。于是,历来愿意承担精神导师的知识分子,便完成了一个由愤怒导致悲伤,由悲伤导致失望,由失望导致妒忌,由妒忌导致效仿的心路历程。袁宏道公开喊出“打倒自家身心,安心与世俗人一样”的口号,表明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彷徨、尴尬与无奈。当时的文人学子,大都与袁宏道的心境一样,致使享乐之风遍布士林。比袁宏道稍晚一些的明末著名文学家张岱,在“自为墓志铭”中,坦陈他有十二好:“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花鸟,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这惊人的直率之言,与传统士子的精神追求大相径庭。这“十二好”,与当今某些人“以情人多为潇洒,以没情人为傻冒”的公开标榜,颇有点儿异曲同工之妙。

当良知的火苗被皇权的魔爪掐灭,当心灵的珍珠被专制的磨盘碾成齑粉,当“文字狱”的铁钳紧紧钳住文人之口的时候,愤世嫉俗的兰陵笑笑生,只得借宋朝覆灭时留下的酒杯,以浇晚明时期社会黑暗的块垒。《金瓶梅》就是在这样的大历史背景下,产生的借古讽今的伟大现实主义作品。

清朝开国之初,因写《续金瓶梅》而蹲过大狱的山东诸城文士丁耀亢,在其《续》书三十四回中曾援笔发问:“(朝廷)没有廉耻,又说甚么金、瓶、梅三个妇女?即知西门庆不过一个光棍,几个娼妇有何关风俗?” 五十八回中,丁氏又将笔锋直指封建皇权:“世上风俗贞淫,众生苦乐,俱要说归到朝廷士大夫上去……”

于耀亢的这两段诛心之论,当应是我们阅读《金瓶梅》时,打开兰陵笑笑生所设下的一个个迷窟的钥匙。

大运河是封建帝王享乐的产物。无心插柳柳威荫,隋炀帝抑或始料不及,他的这一“不仁之举”,却分后人开了“万世之利”。

当明代直通京都的运河疏浚凿通后,临清便成了守护京都的军事要冲,也成了保障朝廷和京都市民及北部边关部队供给的商品集散地。《金瓶梅》中多次写到的临清钞关,向由朝廷直派官员署理,说明当时的临清遍地是黄金,简直可以用筢子去搂。《金》书中数度提及的砖厂,也是由皇宫直派宦官幸臣摄行。当时临清的运河两岸,有官窑近四百座,年产御砖千万余块,使北京成为是从临清运河上“漂来的城市”。其时,京城所需的绫罗绸缎且不说,仅北部边关的八十万军队,年需棉布就多达两千万匹,这又使临清“冠带衣履天下”。《金》书中还这样描写过临清码头:“……商贾往来,船只聚会之所,车辆辐辏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

据《临清州志》载,明代中叶,临清人口达百万,其中外来人口“十之有九”,可与当时的杭州比肩。万历年间,临清征收的税银占全国税收的四分之一。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临清是何等的繁华:徽商浙贾,风从云集;晋客辽贩,趋之若鹜;酸子文臣,纷至沓来;三教九流,麜集鳞聚……当时临清的白昼里汹涌着生存竞争的激流;在夜间,巨宦富商、纨绔子弟所需的玩乐场所,临清也无不打点舒齐,又使得这座新兴商业城市的绿衣人踪,“夜夜此地飞千斛”……

斯时的临清,既是冒险家、投机者的掘金之地,又是富贵者、有钱人的享乐之域。

一个注定要发迹的人,当然不乏观察社会的机灵。他总能从急剧变化的世态世风里,像千眼神那样瞄准每一个随机应取的机会;也会像千手神那样,全面捕捉到大发横财的每个机遇。《金》书中的头号主人公西门庆,就是在封建皇权殿宇的腐木里,在资本主义萌芽丛中的缝隙中,骤然钻出的一株硕大的毒菇。

西门庆之父西门达,乃是一本小利微的生药铺小店主,并未给西门庆留下大宗遗产。西门庆其人文不通翰墨,武也仅是花拳绣腿。作为一个地痞青蛇,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优良品质的播种,除笃信“钱可通神”之外,再没有第二种教养。但他在结团伙、拉关系、跑官场、抱粗腿等方面,却是个无师自通的“天才”。在小本经营生药铺期间,他就通过巴结、贿赂县太爷,“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事过钱”,甚至还管些“挑贩人口”的勾当。这种小索小取;零打碎敲,只能积累些许钱财。但要完成从“饶有几贯家资”到跻身“大暴发户”的跨跃,却仍比牵牛下井还难。

西门庆虽为一城狐社鼠,但“壮貌魁梧,性情潇洒”,且能口粲莲花,深得市井女子欢心。他原始积累的第一桶金,是从贩布商杨某的遗孀孟玉楼身上掘得的。这位“行过去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的闺中旷妇,与西门庆见面交谈后,便不顾亲娘舅的百般劝阻,带着两个丫环,一个琴童,毅然决然地琵琶别抱。除相当可观的陪嫁品外,她还带给西门庆“现银上千两”,“好梭布三百筒”。西门庆用这飞来的横财,建起一个绸缎铺。

像西门庆这样的人,对财与色的占有欲,总会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当他从孟玉楼那里财色兼得的同时,也将贪婪攫取的目光,瞄向了“结义十兄弟”中的花子虚之妻李瓶儿。李瓶儿不仅从她叔公公花太监那里继承了万贯家资,而且还是一个秀色可餐的美娘。对女人,西门庆不仅是个在舌尖上甜言蜜语,肯用功夫的家伙;且在性技巧上,会施展各种能博得淫妇心痒难挠的花样。对西门庆玩女人时的十八般“武艺”,李瓶儿早有耳闻,且跃跃欲试。当她“送货上门”将西门勾到手后,西门那降伏女人的“龙马精神”,使她在肉体上获得了板大的满足。于是,她与西门联手,先是气死了丈夫花子虚;继而,又蹬掉刚刚招赘的蒋竹山,不顾一切地嫁给西门为六房。李瓶儿给西门带来的财产,巨矣,多矣。其中有“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还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另有花家的房产及李瓶儿私藏的珠宝、衣饰无算。这又使得西门庆在原始资本积累的过程中,探囊取物般地挖得了沉甸甸的第二桶大金。西门仅用其中的少许银子,便新建起了当铺。

运气来了,城墙都挡不住。这正如即便将一个幸运儿抛进大海,他也会口衔着一条大鱼被风浪推回沙滩一样。善于结交官府的西门庆,早就和八十万禁军提督杨戬的亲戚陈洪结为儿女亲家。在李瓶儿的家资悉数流进西门家时,杨戬因受参劾使陈洪受到株连,西门庆的女婿陈敬济来岳丈家避难,又给西门带来“许多箱笼床帐”,“另具银五百两”,这“第三桶金”,虽卑不可观,但毕竟也给西门的原始资本积累,增添了一些筹码。

在腐朽皇权制度面前,暴发户常会向吸血的魔鬼拍打自己的钱袋,使他们于垂涎欲滴中乖乖就范;而且大量的金钱,也会使得权威瘫痪。虽然权威们有时会有着虎的傲慢,狮的威仪,驴的固执,狐的狡黠,但暴发户总能通过金钱的拉绳,使他们一步步地走近自己。

西门庆在小本经营时,在交结县衙中的狼胥狗吏时,便尝到了靠官经商的甜头。当他有了雄厚的资本,当然更会膨胀起他那要成为巨富的勃勃野心。这“千神眼”似乎比谁都看得透彻,大商人只有依附于大高官,其利润获得才能收到以一得十,以十取百的乘法效果。

正当他想入非非,做着更大的金银梦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恐惧,却将其魂魄惊到爪哇国里:斯时金兵犯边,掠过雄州地界,因兵部王尚书不发兵,累及提督杨戳,杨戬又株连到陈洪,已与陈洪结为儿女亲家的西门庆,也被朝廷视为杨的死党,列入“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魉,或正之刑典,以正国法”的名单之中。

有时候,最大的冒险倒能展示出最大的“智慧”。西门庆急派家人来保、来旺直接进京打点。两位家人,用银子开路,财物搭桥,几经周折,终见到奸相蔡京之于、祥合殿大学士兼礼都尚书蔡攸,送上“白米五百石”。蔡攸写了个条子,派管家安石带来保拜见了右相李邦彦,奉上“五百两金银”。辛邦彦见五百两金银,“只买个名字”,便提笔把即将服刑的西门庆改为贾廉……

一个发迹的痞子的智慧,只有在人间黑暗的地狱中,才能开花结果,没有官场的腐败,这种罪恶之花,是断然不能绽放的?性命已进地狱口,却被金钱,唤回来的酉门庆,通过这次化险为夷,进一步深得银子能推动官场旋转的奥义。不久,当西门庆又派来保进京见蔡京的大管家翟谦,为山东沧州王霁云等十二名羁押在监的盐商说情时,被西门庆用银子喂肥了的翟谦,不遮不盖地告诉来保,六月二十五日,是蔡太师寿诞,让西门庆备份厚礼,前来贺寿。行动要看时机,就像开船要看涨潮。对于这天赐的绝好良机,西门庆自会紧抓不放。他当即请金银名匠,在家中的卷棚内打造了“四座捧寿的银人,每一座高尺有余”,打造了“两把金寿字壶”……李瓶儿为成其丈夫好事,又将花大监私遗她的“织金边的五彩蟒衣”及一些罕世之物,倾箧献出。当蔡京寿诞时,西门庆派来保、吴典恩及时赶到蔡府。奸相蔡京看到这“黄烘烘金壶玉盏,白晃晃减靸仙人,锦绣蟒衣,五彩夺目;南京纻段,金碧交辉”的厚札,竟乐得唇似绽桃。他当即拿出几张皇帝钦屠的“空名告身劄付”(即空白官员委任书),封西门庆为山东提刑副千户,将自称为西门庆小舅子的吴典恩封为清河县驿丞,封来保为山东郓王府少尉……

来保、吴典恩离别蔡府时,狗仗人势的大管家翟谦,直接提出一个要求,让西门庆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为之传宗接代。一代色魔西门庆自会晓得,“色弹”的笼络与“银弹”的贿赂同等重要。于是,经过精心挑选,买来“粉黛盈腮,意态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的十五岁的韩爱姐,赠与翟谦,并互以“亲家”相称。从此,翟谦便牢牢地掌握在西门庆手中,并死心塌地为西门卖力。

蔡京再逢寿诞时,酉门庆备了二十余抬更重更厚的大礼,亲自送至蔡府。在翟谦的撮合下,西门庆拜了“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的蔡京为义父。至此,西门庆成了在封建主权最商权力圈中,可以任意游走的官商。后来,由于蔡京的提携,酉门庆再度沐猴而冠,由山东提刑副千户升为正千户,同时又在翟谦斡旋下,西门庆还觐见了当朝天子……

在独裁的封建皇权下,命运是一个瞎眼的、喜怒无常的施主,竟对西门庆这等市侩、豪猾、恶徒、无赖,毫不选择地去随意慷慨施恩!

封建皇权的特征是家天下,族天下。每当改朝换代之初,诸多马上得天下的开国皇帝,为圆其龙腾云涌、万世一系之美梦,不得不借鉴前车之覆,制定出十分严苛的法律。朱明王朝伊始,也曾颁布了有着四百六十卷的《大明律》。那总章细则可谓洋洋洒洒,那天条戒律更是严丝合缝。其中,对犯有贪赃罪的官吏处置尺度,超过历朝历代。譬如,官吏贪污获赃白银六十两以上者,除砍下头颅,挂诸官衙左侧之土地庙的高竿上示众外,还要剥下其皮,充塞稻草,摆置衙门公堂一侧,以为后任者鉴。再如,官吏出行乘坐官府的牲口、车船时,携带私人物品的重量,亦有严格标准。乘牲口,携带私人物品超过十斤的,每五斤笞十下,每十斤罪加一等,最重的杖六十下;坐官船,私物遭三十斤者,每十斤笞一下,每二十斤罪加一等,最重的杖七十下……为加大法典的宣传力度,朱元璋还令人汇编案例一万余件,并亲作序言,户发一册,以谕百姓,以慑贪吏。“欲影正者端其表,欲下廉者先之身”,朱元璋对执行《大明律》,率先垂范。马皇后亲生女儿的丈夫欧阳伦,因贩运私茶,被朱元璋得知,便当即下令将这当朝驸马处死。开国元勋汤和的姑父,因私瞒常州的土地,不纳税粮,朱元璋也毫不留情地将其施以极刑……

人的行为如同水,置于方中则方,置于圆中则圆。引申开来说,皇帝对法律实行什么样的游戏规则,就会孳生出什么样的官吏。当有为之君以法律的方圆,去管束官吏们欲望血液的奔流时,社会便相对清明;而当皇帝带头被各种欲望搅得周身血液沸腾时,不仅会认奸为宠,销刚为柔,塞智为昏,染洁为污,也会使得法律的方圆,被皇权私欲的砂轮,磨得千孔百漏。于是,“狡吏不避刑,贪官不避赃”,使整个官场变为鬼蜮世界。

曾为正德帝朱厚照修造“豹房”,而势倾朝野的大监刘瑾,在谋反企图暴露后,不仅从其府第中搜出了伪玺、衮衣等觊觎神器的证据,更抄得“黄金二十四万锭,又五万七千八百两;元宝五百万锭,又一百五十八万七千八百两;抄得宝石两斗”;“黄金甲胄二副,金帐钩三千对,玉带四千一百六十二条”;又抄得皇家御用物品无算……面对这琳琅满目,富可敌国的赃物,整日在豹房中淫乐的朱厚照也惊讶得瞠目结舌。继刘瑾之后,那个在塞外为朱厚照建“豹房”、到处抢抓美女的武将江彬,在朱厚照死后被嘉靖凌迟处死。从其华宅中,搜得“黄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其他珍宝不可胜计”。嘉靖四十四年,那个曾在一年内与九百六十余女子有染,并写成“淫筹”匿于金匣中的严世藩,终于伏诛,从其甲第中搜得“黄金可三万余两,白金三百余万两,他珍宝服完所值又数百万”。当一个个、一窝窝的巨贪大蠹显形千世后,庙堂内外,无不哗然,朝野上下,无不震惊。巨贪的巧取豪夺、诛求无已,不仅使卷帙浩繁的《大明律》成为一大车废纸,也使得各级官衙正堂上高挂钓“明镜高悬”的自我标榜,成为贻笑黎庶的哈哈镜!

封建皇权的最大弊端在于“官本位”。从孔老夫子的“学而优则仕”,到唱本中的“书中自有黄金屋”,无不训导莘莘学子,韦编三绝,唯官是做。中国古谚“升官发财”,更是一语道破个中玄机。其实升官与发财,是两个概念。中国历代王朝官俸不高,要想通过做官发财,只能靠一“贪”宇。在农耕社会,贪官食言而肥,也只能靠着对其所辖庶民的横征暴敛。明中晚期的资本主义萌芽,无疑会给贫官墨吏,带来一个敛钱聚财的新契机。官商、商官就是在这段历史之树上结出的两大毒瘤。倘若说,升官与发财还可以强行将之扭成香酥的“麻花”,但官与商却实为风马牛不相及。商人靠资本获利,盈亏自负;官家论级取薪,旱涝保收。官与商在这种历史条件下,所以能结成刀斩不断的“鸳鸯扣”,其实质是权钱交易。商人通过贿官、买官、买名,能获得巨额利润;官家只消批条子、给关照、赠官帽等举手之劳,即可获得高于俸禄十倍乃至百倍的“灰色收入”。所以官与商,商与官,才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称兄道弟、辅车相依。

对商人来说,与官联姻,与权交媾,必能生出更大的金娃娃。西门庆十分懂得,把一块银子掰成十瓣花的人是蠢货,将一锭银子生成十锭的才是“好汉”。他凭着在商海中的“超前意识”及与生俱来的“前瞻性”,无时无刻不在孤心寡诣地打造自己的“金钱生物链”。他不是一个守财奴,为结成一个更密更大、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他今日设华宴,明日摆豪场,“银弹”、“色弹”双发,白道黑道齐行,将各路诸侯官吏,各方地蛇青皮,一一尽收关系网中。

《金》书中,重笔浓彩地写了西门庆三次大摆华宴、款待高官显爵的场面。一是宴请由京回乡省亲的蔡状元和安进士;二是宴请已升为扬州御史的蔡状元和直管山东的宋御史;三是宴请钦差大臣黄大尉和山东的高级官员。第一次宴请,是因蔡状元乃奸相蔡京之义子,安进士已纳入储备官员的梯队中,前途不可限量(安后任工部主事)。西门庆为日后利用蔡、安,提前做好铺垫。第二次宴请是通过蔡御史,结交顶头上司宋御史。第三次宴请,更显出西门庆的兼权熟计,高下在心。参加这次宴会者达千人,堪称当时山东的“第一华宴”。山东的高官显贵,所以一呼皆至,完全是冲着钦差大臣而来,这使西门庆不仅赢得了最大的体面,还向各级官员及当地百姓传递出这样的信号:我西门某人手眼通天,谁要与我过意不去,这权势向来是不吃素的。三次大宴请,西门庆无不极尽殷勤、讨好、逢迎之能事。如在宴请蔡状元和安进士时,西门庆向这两个尚未“脱贫致富”的候补官员,分别厚赠金银,使蔡、安受宠若惊。在宴请蔡、宋两御史时,宋御史初来乍到,还假作正经,借有公务提前离席,西门庆不仅将席面的山珍海味及金杯银盏,统统送至宋御史临时下榻的府衙,而且还将包括席面在内的二十抬礼物,一并奉上。而对席后留住在家中花园内的、蔡御史,西门庆让歌伎董娇儿、韩金钏相陪,并一再叮嘱蔡乃南方人士,让两歌伎施出浑身解数,务必要用“南风”将蔡御史服侍得遍体通泰……

当质为商、表为官,商为第一岗位、官为第二职业的西门庆,穿上副提刑的行头,披上正千户的虎皮之后,这个钱与权交尾生出的怪胎,在商海之中,便更如夜得灯,如帆得风,如鱼得水,如虎添翼了。他真的成了刀过竹解,游刃有余,捞钱诈财的“千手神”了。他不仅在家中“放官吏债”,开着药铺、缎铺、解当铺、细绢铺、绒线铺等五个铺面,而且在外面“江湖又走标船,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他仅凭着自己写给临清钞关主事钱龙野的“青目一二”、“令烦青目”的几张纸条,便多次使自己从江浙运来的大宗货物,得以偷税逃税;他仅凭蔡御史的一纸批文,便获得“三万盐引”的买卖许可证,大获暴利。他在当提刑副千户时,就与当时山东司法的最高长官正千户夏提刑,朋比为奸,多次贪赃枉法,仅在具结谋财害主、本应处以凌迟之罪的苗青一案中,便得到大笔赃银。在扶为正千户后,西门庆把处理每桩案件,都当作敲诈勒索的机会,原告被告统统吃。这时,他手中好像有一根魔杖,魔杖指处,鹿马易形,财源滚滚……

《金》书中从西门庆登台亮相到纵淫暴死,总共不过六年时光。在这短短六年间,他靠着独有的心计、心数、心算,靠着歹人也难以企及的狠心、黑心、负心、贪心、野心、兽心,一跃成为富甲临清运河码头的大官商、大暴发户!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金》书中那些无权可靠、无势可依、钻营无术、投机乏力的商人,社会并没有给他们提供公平发育、自由竞争的市场。命运的骰子只消向他们轻轻一掷,他们便从富商沦为贫民。盐商王四峰、揽头李智、黄四,原也跻身富商之列,但最终都身陷囹圄。从江南来临清的丝绵巨贾何官人,因没有黑恶势力作保护伞,不仅在谢家酒楼包占王六儿时,被坐地虎刘二打得鼻青脸肿,而且在经营上也大折其本,最后不得不回湖州老家,重操锄把子。西门庆淫死后,其婿陈敬济在沦为街头乞丐时,因遇到已成为周守备夫人的庞春梅,又旧情重续,并成为其面首,才毫不费力地从骗过他钱财的杨光彦手中,一举夺得谢家大酒楼,日进斗金。坐地虎刘二,仅靠其表哥张胜是周守备的亲随,便开起酒家店,聚妓卖笑,大赚花柳之钱。当张胜因杀死陈敬济被周守备打死后,刘二的酒家店当即便关门大吉,而他也被乱棍打死……

《金》书以大量事实表明,在专制封建皇权制度下,没有依附权势的“商”,和不受商人金钱滋润的“官”,如同两个冰炭不投的妒妇,绝不可能同住一室;只有权与钱同衾共枕时,两者才能互为“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

借宋之尸,还明之魂的《金瓶梅》,既是一幅百官受贿的官场“丑行图”,又是一部西门庆劣迹斑斑的官商发迹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四百多年前的西门庆,既是当今某些官商的“授业师”,又是眼下某些官倒的“祖师爷”!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李存葆,1946年生,山东省日照市五莲县人,著名作家、编剧,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历任解放军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作协副主席,少将军衔。著名小说和电影《高山下的花环》的原作者兼电影编剧。作品有《将门虎子》《山中,那十九座坟茔》《沂蒙九章》《最后的野象谷》《大河之子》《飘逝的绝唱》等,剧本《百年老屋》等。屡获大奖。

金瓶梅

《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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