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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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金瓶梅》是—部奇书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万历二十三年(1595),袁宏道给董其昌写信,论及《金瓶梅》,袁在信中问道:“《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得示。”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这段话是目前所知关于《金瓶梅》最早的记载与讨论。虽然只是短短数语,信息量却颇大。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首先,写信与收信者都是明代万历间的大名士,袁宏道是公安派领袖,性灵文学倡导者,董其昌则是当时的大画家,官至礼部尚书。二者关于《金瓶梅》的讨论,说明在万历时期,文人已经开始成为通俗小说的重要读者。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其次,袁宏道说《金瓶梅》“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乃是极高评价。枚生,即枚乘,是西汉著名辞赋家,《七发》是其著名辞赋。袁宏道说《金瓶梅》远胜《七发》,可谓称誉备至。《七发》又是著名的讽谏文学,袁宏道将《金瓶梅》与《七发》并举,可说是最早看出《金瓶梅》之讽喻乃至反讽风格的人。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再次,袁宏道在信中劈头就问,“《金瓶梅》从何得来?”是他也不知道《金瓶梅》的流出源头及作者,而这个谜团,四百多年后,人们仍然未能解开。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最后,袁宏道的信中还透露出,《金瓶梅》最早是以抄本形式流传的。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毫无疑问,《金瓶梅》是一部奇书,在清初才子、《金瓶梅》最早也最杰出的批评者之一张竹坡看来,《金瓶梅》甚至是第一奇书。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所谓奇书,是指其内容奇异,文笔奇绝,傲立于著作之林。奇书的提法在明清时期的文人群体中相当流行。明代有四大奇书之说,乃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如今也有六大古典小说的提法,则是在四大奇书之上再加《红楼梦》与《儒林外史》。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金瓶梅》是四大奇书中唯一一部,也是中国古典小说中第一部将目光投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著作。后来清代的《红楼梦》与《儒林外史》,都受其影响至深。《红楼梦》在叙事艺术上较《金瓶梅》更成熟,一些地方也更细腻感人,但有些地方稍微装了点,读来不无矫揉造作之感。《红楼梦》还是太舍不得豁出去,比如写晴雯之死,对照看《金瓶梅》中的宋惠莲之死,前者的感染力与震撼就逊色太多。《红楼梦》是自传体小说的巅峰,《金瓶梅》则是一个毒眼毒舌的伟大旁观者的杰作,我还是更爱《金瓶梅》。至于《儒林外史》,作者有才情,但酸味太浓,刻薄过头,我也还是更爱悲悯之作《金瓶梅》。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1984.html

《金瓶梅》写世情人性之透彻,连眼光极高的鲁迅也不得不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金瓶梅》的“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那就相当于承认《金瓶梅》是第一奇书了。

《金瓶梅》从水浒故事中取了西门庆潘金莲一段,却大胆地修改了水浒原来的故事。在水浒中,奸夫淫妇毒杀武大郎,然后被武松斩杀。《金瓶梅》却让武松没有一下子杀掉奸夫淫妇,而是误杀了一个与西门庆勾结的小官吏李外传,然后被流放。西门庆最后也死了,却不是死在武松之手,而是经历几年酒色财气的放纵生涯之后,像喷泉一样死在潘金莲的身子底下。潘金莲后来死在武松手上,却不是那么干脆利落的复仇,而是武松以诱娶曾经的嫂子的名义,从王婆手中买到被西门庆的大娘子吴月娘发卖的潘金莲,并且像宰杀牲口一样将潘金莲宰掉。这样水浒故事恶有恶报的庸俗意义就完全被改写了,而更有深度。西门庆并未因自己的作恶而死在英雄手中,却是死于自己所迷恋的性欲。潘金莲被武松的宰杀也不再那么让人爽快,反而让人对武松产生一种厌恶。

《金瓶梅》的主要故事,就在篡改水浒故事后偷来的时间里展开,西门庆之死与潘金莲之死是全书高潮。在从水浒中偷来的这几年时间里,作者放手描写了西门庆及其家族的繁华与衰亡。这都不见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读来却让我们惊心动魄。通过娶富婆孟玉楼、李瓶儿,加上与官府的勾结,西门庆在短短几年间,从一个还算殷实的药铺老板,变为清河县首屈一指的大土豪。他盖了新的豪宅、修建漂亮花园,还花钱买得了提刑官,深受人畏惧。提刑官直接对中央负责,不受地方约束。随着财富累积与官职升迁,西门庆娶的小妾和胡搞的女人也越来越多,并终于因为自己与女人那不可遏制也从不休止的性欲而丧身。

《金瓶梅》也许是中国第一部具备现代小说叙事技巧的奇书。故事是有意义的,而且事关人生的本质,但叙事者又决不是靠抽象思辨或干巴巴的说理来讲出他对人生本质的看法,而是“寓论断于序事”。如孙述宇发现的,《金瓶梅》作者在叙事上的天才是写日常生活之事,通过一般人乃至一般作家都看不上眼的琐碎小事,作者写下了一大段在世界文学中都罕见的人生。它耐心地描写一个中国家庭的庸常甚至肮脏的日常生活,进而创造了一个有别于中国此前所有叙事文学的艺术世界。当然,《金瓶梅》也有其叙事缺陷,那就是刻意迎合习惯于听如说话一类的口头文学的观众,包含了太多抄来的词曲与笑话,民间故事与佛教说教。这经常会打断其行云流水的叙事,一些文字游戏也令人疲倦,结果损害了如夏志清所言的“自然主义叙述肌理组织”。

尽管如此,《金瓶梅》还是为我们呈现了一个至今仍未被中国作家超越的活灵活现、活色生香的日常生活世界。日常生活并不好写,因为人们往往只关注大事或有激烈戏剧冲突的事件。《金瓶梅》写琐事而能引人入胜,乃是因为这些琐事的描写背后,都富有作者对人性的观察与理解。而作者之所以对人性的观察与理解相当独特而深刻,又是因为他有异常的生命力——他对世界与人生具备无限兴趣,并且能将所观察到、所捕捉到、所烙印在眼底心中的世界与人生淋漓尽致地写出来,一写就是结结实实的七八十万字,笔下百数十个人物,各有其音容笑貌、悲欢炎凉。可以这么说,在《金瓶梅》中,所有人物都劈头撞上他自己的命运,你觉得这一切是那么自然,但又不一定会坠入虚无的宿命中去。尽管《金瓶梅》也充斥着佛教的轮回宿命说教,但我坚持认为,这只是作者的一种修辞,一种障眼法,他本人并不相信这些说教。

《金瓶梅》是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天外飞仙,它跳出了中国古典小说常见的历史、传奇与抒情的牢笼。《金瓶梅》也以宋代为历史背景,但写的全是明代的世情。《金瓶梅》并且是反传奇的,将戏剧性掩藏在不动声色的日常生活的河流之下,看不到冒险与奇幻、战争与造反。它也是反抒情的,它笔下人物除了在很罕见的时分,几乎没有一段像样的真情流露。不过,它偶尔也让混蛋真情流露,比如无意中听到吴月娘祈祷而感动的西门庆,可这感动转瞬即逝,西门庆仍然是那个毫无伦理感的,只为酒色财气驱动着一路奔向深渊的混蛋。不止西门庆是混蛋,金瓶梅笔下所有人物几乎都谈不上是正面角色,包括武松。他们最终都被彩虹罚下地狱。

在我看来,《金瓶梅》作者对笔下世界与人生的基本态度,是相当复杂的,既有嘲弄的意味,也有理解的意味,而因为理解,又藏着隐含的悲悯。嘲弄容易看见,比如对应伯爵一类帮闲小人物的嘲弄,书里处处可见。但作者对笔下人物的理解与悲悯,如果你没有同样的理解与悲悯,你就看不见。

他嘲弄笔下的人物,但对他们又是尊重的。这是一个大作家才可能有的天分。还是拿应伯爵为例,作者显然觉得应伯爵这样的人物卑微可笑,可是为什么仍然尊重他呢?因为如果一的人物他就不会严肃对待他们,也就不可能将他们刻画得入木三分。写应伯爵这样没有骨头的、谄媚成性甚至可说是社会上多余的人,作者仍然会尊重他,因此才可能发现他身上新鲜有趣又悲哀可怜的特质。还是回到前述生命力话题,作者正因为有充沛的生命力,才可能对世界与人生有强烈的好奇,也自然会对世人生出种种感情,关心与同情,容忍与尊重等等等。

作者尽管富含对他人的悲悯,但骨子里应该是一个悲哀成性甚至倾向于价值虚无的人。他几乎揭露了一切人世间习见的快乐源头的无价值,性交的快乐是无价值的,饕餮的快乐是无价值的,良辰美景的快乐是无价值的,炙手可热的权势是无价值的,爱情他似乎是不相信的,甚至连亲情与友情,他也认为大多时候是麻木不仁且转瞬即逝的。

但在无价值的废墟上,他以记述来获得救赎。他并不是借由表面上的佛教轮回报应的空与色一类的说辞来获得救赎,而是通过记述无价值来获得价值。如果他连记述这一切都觉得无价值,那么他就不会为我们留下这部第一奇书了。通过记述,他痛快地洞穿快乐而复归悲哀进而连悲哀也复归虚无的人生本质。这也许是我的痴人说梦,但痴人说梦者,决不止我一个。《金瓶梅》难道本身不就是人世间的一场华屋春梦与秋宵梦觉吗?

《金瓶梅》作者所身处的时代,也正是经过华屋春梦而到了秋宵梦觉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精致的散文体叙事文学——也就是包括四大奇书在内的小说——在中国的兴起,与17、18世纪小说在欧洲的兴起,以及德川时期小说在日本的兴起,貌似而实不同。在这个时代,支撑明帝国的儒家学说摇摇欲坠,北方的野蛮人铁骑正在蠢蠢欲动,帝国即将在本身结构危机与前者武力侵略的双重作用下坍塌。《金瓶梅》作者当然不一定预见到了明帝国的覆亡,尽管在小说末尾他书写北宋的灭亡或许流露了这一担忧。可是金瓶梅作者一定能感受到晚明政治的腐败与内耗,社会的淫荡与奢侈,人口大规模流动,商业化都市兴起,海外贸易冲击而至,白银成为万物之主,一切价值正在被重估。在这样一个变化快速发生、兴亡即将替换的时代问世的金瓶梅,甚至可说是一个近于先知预言的奇迹。

最后我想谈谈《金瓶梅》的性描写。《金瓶梅》是淫书,这种观念由来已久、深入人心。像万历本《金瓶梅》的东吴弄珠客序中也说“金瓶梅,秽书也”。可见从刊刻初期,就连作序者也承认这是一部淫书,他说“读金虽然东吴弄珠客又装模作样地说了一段话来挽回,他说,“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乃禽兽耳。”

不止东吴弄珠客,前面提到的袁宏道的弟弟袁小修在日记中提到《金瓶梅》时,也称作“诲淫”之书,还说董其昌认为对《金瓶梅》应当“焚之”。袁小修的态度达观一点,以为“不必焚,不必崇,听之而已”。与袁小修同时名士李日华也在《味水轩日记》指斥《金瓶梅》为“市诨之极秽者”。可见晚明文士也多有认为《金瓶梅》是淫书的。而在几乎整个清代,《金瓶梅》都因为“淫秽”而被“久干例禁”、“通行业禁”。如有私自刻印,官员要免职,平民要被“杖一百、流三千里”;连贩卖者也要“杖一百,徙三年”。直到民国,《金瓶梅》也多以洁本面目行世。

《金瓶梅》确实有一些露骨的性描写,全书大概有一万多字,占总篇幅百分之一多点。可是,我们能据此就断定《金瓶梅》是淫书吗?让我们先来看看关于淫书的界定,台湾学者侯健转引的一段西方文学批评家关于淫书的界定比较清晰:

“所谓地道的淫书,旨在挑拨读者的性欲幻想,却排除了人类所关切的其他事项,所以描述的是情欲的乌托邦,其中的经验,全不涉及人性的各种冲突或人类努力的失败。因此,其中人物的生理冲动,得到直接与完全的满足,却无情感、精神或道德上的后果。在这种世界里,刺激读者性幻想的,是几无间断的,逗人的宏丽情欲意象、无穷的性活动的详尽描绘,和完美快感的生动叙述。其效果在于把人物的反应,限制于生理的,乃至机械的决定论里,从而剥夺了人物的人性。

“而另一方面,文学的艺术,呈现的是复杂的实观,虽视性经验为其构成的要素,却要在同时以想象掌握人生中的矛盾、讽刺与缺陷,而把这些结合于人生的道德、精神和感情面,并不仅自限于物质层次。它的效果,在于增深、扩大读者对复杂人生经验的了解。因此,在文学里,想象力要能透露人类情况的基本真理,而在淫书里,幻想的主要功能,则是挑逗,乃至代替性地满足人们的情欲。”

由此出发,我们当然可以判定《金瓶梅》不是什么淫书,因为它的一切性描写,并非仅限于挑逗和满足人们的情欲,更非几无间断,也非限制于纯生理快感的叙述,而是帮助我们更饱满地理解人性的矛盾、讽刺与缺陷。举例而言,当我们读到潘金莲被西门庆捆在葡萄架下,当作肉壶而投梅子,有几个人能从中得到代替性的情欲的满足?我们得到的可能只是潘金莲无论多么美貌、聪明与强势,本质上仍是西门庆的性奴的判断。而当读到西门庆病中昏迷状态仍被潘金莲持续而激烈地索欢,导致精涌而出、继之以血并最终身亡的时候,有几个人不毛骨悚然?

《金瓶梅》是一部严肃的小说,也是一部冷静到让你脊背发寒的小说。青少年时代,我读《金瓶梅》的性描写,也确实有点耳热脸红,可是成年后读之,却往往产生惊怖、震撼之感。谁在认真读完《金瓶梅》后,还认为它是一部淫书,那我只有深表遗憾,送他四个字:“淫者见淫”。

再往深里说,《金瓶梅》的性描写,不是什么书商为了畅销加进去的噱头,也不是什么败笔或见不得人的缺陷,而是这部杰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在抄本流传时期,《金瓶梅》即多直白性描写,可见不是后来刻印时书商加入。《金瓶梅》作者对世界与人生是直截了当地观察、直截了当地理解、直截了当地书写,饮食男女既然是真实世界与人生不可回避的一部分,那么他也就决不避讳,只要叙事需要,那就勇敢而匠心独运地写之。至于其性描写受《如意君传》等明代色情小说影响,那也无可厚非,任何一个天才,都不能脱离其时代存在,也必然受其时代之影响。而天才与庸才的界限,只能以其是否抵达人所未至的边界来度量,而不当以道貌岸然的腔调来画地为牢。对小说家而言,衡量标准只能是他是否诚恳而深刻,精妙而传神。换言之,肤浅与虚伪、简陋与苍白才是小说家的大敌,而不是什么性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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