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敬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边班直房内,用香汤沐浴了身体,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敬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这敬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让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了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根前,使眼色与敬济,悄悄说:“一会儿他回来要是问你的话,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敬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上茶来,两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不好安插你的。所以放你回去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找你,怎么也找不到,谁知你在城外做工,流落到如此的地位。”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敬济道:“不瞒姐姐说,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要娶六姐,我父亲死在东京,来迟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杀了。闻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里烧纸来。落后又把俺娘没了,刚打发丧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资本。来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妇告了一状,床帐妆奁,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场官司,将房儿卖了,弄的我一贫如洗。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多亏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济,把我才送到临清晏公庙那里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从咱府中出去,投亲不理,投友不顾,因此在寺内佣工。多亏姐姐挂心,使张管家寻将我来,得见姐姐一面,犹如再世为人了。”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左右掀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敬济向前,倒身下拜。慌的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误有冲撞,贤弟休怪。”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敬济道:“不才有话,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一手扯起,让他上坐。敬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换茶上来。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吃完茶,守备便问:“贤弟贵庚?一向怎的不见?如何出家?”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敬济使告说:“小弟虚度二十四岁。俺姐姐长我一岁,是四月二十五日午时生。向因父母双亡,家业凋丧,妻又没了,出家在晏公庙。不知家姐嫁在府中,有失探望。”文章源自金瓶梅网www.jinpm.cn金瓶梅网-http://www.jinpm.cn/32055.html
守备道:“自从贤弟那日去后,你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啾啾唧唧,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寻贤弟不着,不期今日相会,实乃三生有缘。”
看官听说,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也该认得陈敬济,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旧时虽然来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皆同的是荆都监、夏提刑一班官长,并未与敬济见面。况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所以被他二人瞒过,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儿,安排酒上来。
须臾,摆设许多杯盘肴馔,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话,直吃到晚上,掌上灯烛方才散去。守备分付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床帐都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了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进后边吃。正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由人。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但见:行见梅花腊底,忽逢元旦新正。不觉艳杏盈枝,又早新荷贴水。
敬济在守备府里,住了有一个月左右。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边买了礼来,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果品,一坛南酒。玳安穿青衣拿贴儿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着,门上人禀报,抬进礼来。
玳安递上贴儿,扒在地下磕头。守备看了礼贴儿,说道:“多承你奶奶费心,又送礼来。”一面分付家人:“收进礼去,讨茶来与大官儿吃。把礼贴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封了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拿回贴儿,多上覆。”说毕,守备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
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讨回贴儿。只见一个年少的,戴着瓦楞帽儿,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贴儿赏钱,递与小伴当,一直往后边去了。“可霎作怪,模样倒好相陈姐夫一般。他如何却在这里?”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打发出门。
到于家中,回月娘话。。月娘便问:“你见没见着你姐?”
玳安道:“姐姐倒没见,倒见姐夫来。”
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姐夫!守备好大年纪,你也叫他姐夫。”
玳安道:“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我刚进去的时候,周爷正在厅上,我递上贴儿给他磕了头,他说:'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来。'分付伴当拿茶与我吃,'把贴儿拿与你舅收了,讨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是一百文钱。'说毕,周爷穿衣服出来,上马拜人去了。我等了半天,只见他打角门里出来一个人,递与伴当回贴赏赐,他就进后边去了,我就押着盒担出来了。我跟您说,大娘,就是陈姐夫,我认不错?”
月娘道:“怪小囚儿,休胡说白道的。那王八羔子谁知道在哪里讨饭吃?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守备认的他是谁呀,肯招揽下他?”
玳安道:“奶奶敢和我两个赌,我看得千真万真,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
月娘道:“他穿着甚么?”
玳安道:“他戴着新瓦楞帽儿,金簪子。身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吃的好了。”
月娘道:“我不信,不信。”这里说话不题。
却说陈敬济进入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画双蛾。敬济拿吴月娘礼贴儿给他看。因问:“他家怎么又给你送礼来了?是那里缘故?”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诉说一遍。后来怎生平安儿偷了解当铺头面,吴巡简怎生夹打平安儿,追问月娘奸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说人情,守备替他处断了事,落后他家买礼来相谢。正月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做生日,勾搭连环到如今。他许下我生日买礼来看我一节,说了一遍。
敬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说人情儿。那怕那吴典恩拷打玳安小厮,供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们毛事儿啊?他没和玳安小厮有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要是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几句话,说得春梅闭口无言。
这春梅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
敬济道:“如今人好心不得这报哩。”
春梅道:“他既送了礼,莫不白受他的?他还等着我这里人请他去哩。”
敬济道:“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
春梅道:“不请他又不好意思的。丢个贴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边书院内,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济气的一声儿不言语,走到前边,写了贴儿。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月娘打扮出门,教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坐着一顶小轿,玳安跟随,来到府中。
春梅、孙二娘都打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见,叙礼坐下。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相见磕头毕。敬济躲在那边书院内,不走出来,由着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俱不必细说。
玳安在前边厢房内管待。只见一个小伴当,打后边拿着一盘汤饭点心下饭,往西角门书院中走。玳安便问他拿与谁吃,小伴当说:“是拿给舅吃的。”
玳安道:“代舅姓甚么?”
小伴当道:“姓陈。”这玳安贼,悄悄后边跟着他到西书院。小伴当便掀帘子进去,放卓儿吃。这玳安悄悄走出外来,依旧坐在厢房内。直待天晚,家中灯笼来接,吴月娘轿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诉月娘说:“果然陈姐夫在他家居住。”自从春梅把陈敬济把揽住以后,两家就都不相来往了。正是:谁知竖子多间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搭,没人知道。或守备不在,春梅就和敬济在房中吃饭吃酒,闲时下棋调笑,无所不至。守备在家,便使丫头小厮拿饭往书院给他吃。要不然就白天里头,春梅也常往书院内,和他坐半日,才回到后边来。彼此情热,俱不必细说。
这一天,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和孙二娘、陈敬济吃雄黄酒,吃粽子。丫鬟侍妾都两边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当下直吃到傍晚时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来相劝。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起身先往后边房中去了。
独落下春梅和敬济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丫鬟掌上纱灯来,养娘金匮、玉堂打发金哥儿睡去了。敬济输了,便走入书房内躲酒不出来。这春梅先使海棠来请,见敬济不去,又使月桂来,分付:“他不来,你好歹给我拽出来。要是拽不出来,回来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
这月桂走至西书房中,推开门,见敬济歪在床上,推打鼾睡,不动。月桂说:“奶奶叫我来请你老人家,请不去,要打我哩。”
那敬济口里喃喃呐呐说:“打你不干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将起来,推着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将你去,也不算好汉。”推拉的敬济急了,黑影子里佯装着醉,作耍当真,搂了月桂在怀里就亲个嘴。
那月桂亦发上头上脑说:“人好意叫你,你就大不正,倒做这个营生。”
敬济道:“我的儿,你若肯了,那个好意做大不成?”又按着亲了个嘴,方走到花亭上。
月桂道:“奶奶要打我,还是我把舅拉过来了吧。”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钟,两个下盘棋,赌酒为乐。当下你一盘,我一盘,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后边取茶去,两个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阴曲槛灯斜照,旁有坠钗双凤翘。有诗为证:花亭欢洽鬓云斜,粉汗凝香沁绛纱。深院日长人不到,试看黄鸟啄名花。
两个正干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来:“请奶奶后边去,金哥睡醒了,哭着寻奶奶哩。”春梅陪敬济又吃了两钟酒,用茶嗽了口,然后抽身往后边来。丫鬟收拾了家活,喜儿扶敬济归书房寝歇,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