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嫂带西门庆来到孟玉楼家相亲,在等孟玉楼出来相见的空儿,又大夸了一通迎娶孟玉楼的除了财物之外的“额外好处”,最后特别强调:“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西门庆道:“这不打紧。”薛嫂道:“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张竹坡点评道:“我不知何故,看到此处,满身痛快,要跳要舞。其文字之妙,我更批不出也。”
这段对话,初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为什么能让张竹坡看了想“满身痛快,又跳又舞”呢?感觉到了“文字之妙”却又“更批不出”呢?
先来看薛嫂的话。“我替你老人家说成这亲事”是个假设句,即“假如我替你说成这门亲事”,它的真实意思是:现在这门亲事还没说成,将要说成,但能不能说成,关键在我身上,现在丑话说在前头,我说成这门亲事是有前提条件的。
薛嫂如此说的目的是什么?就是后一句的“指望典两间房儿住哩”。显而易见,薛嫂是在向西门庆索取“婚介费”。为什么她要在婚事还没定下来时,索要“婚介费”呢?薛嫂曾帮西门庆买春梅当丫头,西门庆当时答应给她几匹大布做“介绍费”,却始终没有兑现。现在把富婆孟玉楼介绍给他当小老婆,单等孟玉楼出来见面相亲定亲了。如果相中定了亲,媒婆的作用就由重变轻甚至不复存在。薛嫂有前车之鉴,在这关键时刻如不事先讲好“婚介费”,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于是她撕破老脸提出“指望典两间房儿住”的要求,以此要挟“求婚若渴”的西门庆。
表面来看,薛嫂的“婚介费”是狮子大开口:“典两间房儿”远比王婆要的棺材本儿大多了。为什么她的要价如此之高呢?只要算算孟玉楼婚后能给西门庆带来多少财产,就可看出薛嫂没有漫天要价,与西门庆从这桩婚事中得到的好处相比,两间房儿的“婚介费”实在是九牛一毛。薛嫂早就摸透了西门庆急于完成这门亲事大捞一把的贪婪心理,所以她抓住时机,开口要价。
西门庆的回答是“这不打紧”。此话可作多解:一是答应薛嫂的要求,两间房算什么,不算一回事,放心好了,少不了你的。二是不着急,等把孟玉楼娶到家后再说,其实是拖着不办,一拖了之。三是这桩婚事“八字没有一撇”,我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能随意允口。显然,西门庆态度暧昧,措词模棱两可,显示出作为精明商人的奸猾刁诈,老谋深算。
薛嫂则把“不打紧”,理解成“不算一回事,可以满足”,于是得寸进尺,又提出新要求:“你老人家去年买春梅,许我几匹大布,还没与我。到明日不管一总谢罢了。”至此读者才算明白,薛嫂之所以要迫不及待算新账,是因为西门庆旧账赖了一年多不还。“几匹大布”如果赖着不给的话,两间房子钱岂不更要化作泡影?
话又说回来,几匹大布与两间房子相比,本来不算什么,也可忽略不计,但薛嫂哪里会放过这个机会,既然两间房子可以给,几匹大布一定也可以给,不要白不要,哪有嫌钱财多的呢?趁着西门庆允口,趁着这门亲事还没定下来,趁着西门庆急于求成心切,不把新账旧账一起算,在是太傻了!薛嫂算完新账算旧账,不仅是得寸进尺,也有测试西门庆有无诚意兑现诺言的想法。
按理说,“几匹大布”的要求并不高,可是,小说却没接写西门庆如何回答,却以孟玉楼丫头出来而打断,让读者,也让薛嫂心里都犯起了嘀咕:西门庆对“几匹大布”的态度如何?究竟是给还是不给?从此没有下文,留下无尽悬念。这“几匹大布”如果不给,恐怕两间房子钱也没希望。这段“留白描写”,不仅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同时,由“暧昧回答”到“留白回答”,一层深似一层地刻画出西门庆轻诺寡信、过河拆桥、见利忘义的性格,让其吝啬、贪婪及精明奸猾的品性暴露无遗,是不骂西门庆之骂,难怪张竹坡读此绝妙文字要“满身痛快,要跳要舞”了。
二人巧言斗智,各展其妙。一个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一个精明狡诈,工于算计。摸不透的心机,参不透的结局,正是云缭雾绕,悬念迭生,如此妙笔,张竹坡的“批不出”,当是最好的赞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