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清河县名妓,李桂姐与吴银儿天然具有竞争性。这种竞争性,两人在小说中最早出场时就显露端倪。那是在花子虚的家宴上,两人都“花枝招展”,引得西门庆情不自禁打听她们来历。因为吴银儿已是花子虚“令翠”,西门庆只能对李桂姐情有独钟,酒罢便带着应伯爵与谢希大送李桂姐家去,当晚就在李桂姐处歇息,不久就包下李桂姐。这头一次出场,算是二人的不争之争,各得其宠,各展其妙,势均力敌。试想,如果吴银儿没被花子虚所包,又会如何呢?恐怕西门庆当晚留宿的可能是吴银儿,因为李桂姐刚出道,吴银儿已是炙手可热的名妓了。
吴银儿被花子虚所包,李桂姐被西门庆所包,这两个男人,都是清河县市井人物中数得着的有钱好玩的主儿,因此在嫖客质量档次竞争上,算是旗鼓相当。但细加比较,李桂姐表面上似乎占优,因为西门庆无论社会地位,还是拥有的财富,都要强过花子虚。其实又不然,就其得到的实际好处而言,吴银儿要强过李桂姐。因为花子虚无所事事,整天以逛妓院寻欢作乐为生活主要内容,而且花太监给花子虚留下巨量财富,足以供他肆意挥霍,所以他出手大方,肯花钱,不计较。除了价钱不菲的固定包月费,还经常带一帮狐朋狗友,没日没夜泡在妓院里,挥金如土,既为妓院增添了人气,又为其增加了数量可观的收入。西门庆名头虽响,李桂姐实际上得到的好处却少。一开始梳笼时,出手倒大方,给了五十两银子,住了半个多月,但此后的包月银子只有固定二十两。由于西门庆既要忙于经商,又要忙于寻花问柳,光顾李桂姐的时间反而不多。既然他不常来,他的一帮混吃溜喝的朋友也就跟着花子虚惠顾吴银儿去了,此消彼长,李桂姐比吴银儿得到的实际好处不多反少。所以,在花子虚未死之前,吴银儿较之李桂姐,得实惠多,占上风头,这正是为什么李桂姐对待西门庆总是不冷不热,见面没好气,甚至发展到暗中接客,西门庆找上门来也避而不见的原因所在,也是李桂姐刻意要与吴银儿处处一较高低的原因所在。
花子虚一死,吴银儿断了财路,加之李瓶儿嫁给西门庆,更与吴银儿没有了瓜葛。但吴银儿并没有坐守待毙,而是主动出击,经常出入西门庆家,曲意奉承。西门庆其实对她早已有意,等到花子虚一死,不仅霸占了他的钱财,娶了他的妻子,而且也占了他的“表子”吴银儿,吴银儿此时反而因花子虚的死亡,在与李桂姐的竞争上,平添了一份优势,在形式上,与李桂姐平起平坐,在实质上,彻底打败了李桂姐——李桂姐因为偷偷接客惹怒了西门庆,恼得西门庆长时间不来看顾她。但李桂姐依然坚持她的势利底线不动摇,西门庆不提高包月的银子,不经常来她家,就对他不冷不热。这是典型的“妓女做派”——见钱眼开,认钱不认人。但长此以往,必将失宠于西门庆,但她毫不在乎,只要能挣到钱,哪个爷养着都行。
西门庆突然之间当了县里的“提刑官”,这不仅是他人生道路上的重大转折,也是李桂姐人生道路上的重大机遇。李桂姐马上“与虔婆铺谋定计”,在西门庆摆家宴庆贺升官当天,抢在吴银儿之前来到西门庆家,认吴月娘干娘,西门庆自然成了她的干爹。有了这棵大树乘阴凉,李桂姐立时身价倍增,俨然以西门府新主子自居,轻而易举把吴银儿彻底踏在了脚底下。
拜干娘成功一事,突显出李桂姐精于算计,行动果敢。你看她,先是一大早抢先吴银儿到西门庆家送重礼,其次是进门就提出拜吴月娘为干娘,继之不等回应就向吴月娘“拜了四双八拜,然后才与他姑娘和西门庆磕头”,给足了吴月娘面子,“把吴月娘哄的满心欢喜”。趋炎附势的行动,一气呵成,一举成功,表现出年龄虽小,处世经验却老到的李桂姐的成熟和机敏,是势头生猛的妓女新生代代表。但小说又特别点出“把吴月娘哄的满心欢喜”,强调一个“哄”字,暗示李桂姐不是真心诚意认西门庆夫妇干亲,而是在演戏,是为了功利目的。
这出认干亲的闹剧刚刚演罢,李桂姐就摇身一变成了“小主人”,她盛气凌人地让后来赶到的吴银儿等人弹唱给她听。吴银儿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屈就。这一次,李桂姐彻底打败了吴银儿,在与她的竞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吴银儿口服心不服,她随后向应伯爵发牢骚,后悔自己来的晚,没能认西门庆夫妇干亲,让李桂姐讨了便宜,占了上风。老谋深算的应伯爵,念花子虚旧情,给吴银儿献上妙计,让她认李瓶儿干娘。因为李瓶儿生了儿子,家庭地位仅次于吴月娘,而在西门庆的心目中,却是第一。再者,如若吴月娘生不出儿子来,母因子贵,李瓶儿将来的地位,有可能在吴月娘之上。因此,以李瓶儿为靠山,虽然眼前占了下风,但将来有可能占上风,从而最终打败李桂姐。
吴银儿依计行事,认李瓶儿当干娘,西门庆自然成了他的干爹。可惜事态发展不遂人愿,李瓶儿与西门庆双双早死,最终没有靠得着这棵大树。而李桂姐也因为西门庆死亡,吴月娘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就趁着以干女儿身份给西门庆奔丧的机会,悄悄劝她姑母李娇儿及早改嫁,而且还给她找好了人家,并从此与吴月娘断绝了干亲关系,而她与吴银儿围绕西门庆家进行的明争暗斗三部曲,也就此终结。
在西门庆的妻妾内部,主要有潘金莲与李瓶儿的明争暗斗,在他养的婊子群里,主要有李桂姐与吴银儿的明争暗斗。这两场看似互不相干的斗争,因为吴银儿认了李瓶儿干娘,李桂姐认了吴月娘干娘,从而错综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在西门庆的家里家外,令人眼花缭乱地演绎着一出出闹剧,并由此牵连出众多人物纷纷表演,从而形成一个别开生面的展示人物性格心灵的不大不小的舞台。
卑微的人生目标,猥琐的言谈举止,勾勒出一副副卑贱的灵魂,勾画出一幅幅令人憎恶的浮世绘。